除了自身的素质和学养之外,早年即眼力不济、晚年又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1899-1986)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功,还得力于两个不可或缺的、极其重要的条件。一是高寿,作家活了将近87岁,而且除了视力,身体状况一直良好,特别是思维敏捷,不减青壮年。
如果从1909年他9岁时发表《快乐王子》(英国作家王尔德作)的西班牙文译文那年算起,至作家辞世,他的文学生涯应该是漫长的77年;而从1922年他23岁时出版第一部作品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那年算起,也有64个年头。在这64年或77年的时间长河里,勤奋的博尔赫斯源源不断地写出了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随笔、评论、札记、译品,甚至电影剧本、探戈歌词……美奂美轮,精新纷呈,倾倒了无数读者。“时者金也”。
有了金子般贵重的时间,博尔赫斯便赢得了金子般厚重的文学作品。去年大师百年诞辰,阿根廷政府特制铸有其头像的纪念金币及流通硬币百万余枚,足见该国对博尔赫斯确实是尊之若金的。
博尔赫斯成功的另一个条件是,他背后有着两位伟大女性的真挚的爱情和长期而有力的支持。称这两位女性为作家的两条臂膀或两根支柱,恐不为过。
首先是比博尔赫斯更为高寿的母亲、享年99秩的莱昂诺尔·阿塞韦多(1876-1975)女士。她出身望族,婚后操持家务,但也博览群书,学识丰富,且通晓英语。博尔赫斯家族有失明病史。作家父亲豪尔赫·吉列尔莫·博尔赫斯先生(1874-1938)就是因为在1914年双目几乎完全失明,才决定退休(是年仅40岁),举家迁往欧洲定居的。
博尔赫斯自幼眼力不佳,青年时期高度近视。1938年,祸不单行,眼睛严重撞伤,开始逐渐失明。从此,他就由母亲帮助,从事文学活动。
1956年,眼科大夫严禁博尔赫斯读书写作。不得已,作家逐渐学习凭记忆写作,然后口授。从1938年到1975年阿塞韦多女士谢世这37年时间内,博尔赫斯就是依靠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帮助,才得以完成其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学创作活动的。
伟大的母亲不但以惊人的爱心照料他的起居生活,以惊人的耐心为作家儿子读书、念报、记录及整理文稿,还以惊人的体力(出于对儿子的热爱,体力似有神助),不顾七八十岁的高龄,陪作家上街散步,甚至上班、出国访问。
1955年,博尔赫斯听到自己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不胜兴奋。深夜,由母亲陪同,步行至国立图书馆门前驻足观望;1961年,母亲陪同博尔赫斯出访美国得克萨斯大学讲学。其时,阿塞韦多女士已分别为79岁和85岁之耄耋之年。行文至此,深为阿塞韦多女士崇高而伟大的母爱感动,不禁潸然泪下。
在失明而母亲健在的这段期间,他创作并面世的有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1941)、《杜撰录》(1944)、《阿莱夫》(1949)、《布罗迪报告》(1970)、《沙之书》(1975),诗歌散文集《诗人》(1960)、《为六弦琴而作》(1965)、《影子的颂歌》(1969)、《另一个,同一个》(1969)、《老虎的金黄》(1972)、《深沉的玫瑰》(1975),评论集《探讨别集》(1952)、《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语言》(1963)、《序言集成》(1971),译品《卡夫卡短篇小说集》(1935)、《野棕榈》(1940)、《一个野蛮人在亚洲》(1940)、《巴特贝》(1944)、《草叶集》(1969)等。此外,博尔赫斯还与人合作,创作或编辑出版了大量的小说、散文、评论或文学教程。其文学生活极为丰富活跃。所有这一切,无不倾注着母亲的辛劳和心血。
接替母亲的重任,继续支持博尔赫斯的另一位伟大的女性,便是博尔赫斯夫人玛丽亚·儿玉女士。夫人是日裔阿根廷人,父为日本移民工程师。笔者1992年在阿根廷考察拉美文学时有幸结识夫人。笔者主编的《博尔赫斯全集》中文版已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儿玉女士不日将应邀来华访问,参加《全集》首发式及签名售书等活动,我国博氏作品爱好者将有机会一睹夫人的丰采。在我的印象里,夫人的形象是这样的:
儿玉女士长有一张欧、亚人特征兼而有之的脸庞,长发披肩,但已经花白。夫人不施脂粉,不染指甲,平时也不佩戴首饰,显得随意大方。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在博氏书海的迷宫里练就了一对深邃的目光;端正挺拔的鼻子和两片薄薄的嘴唇露出坚毅刚强的气质,不由得让人感到她完成博氏未竟事业的决定与抱负;只有她那骄小的身躯和一头披肩长发方透出女性的妩媚和温柔。
据儿玉女士向报界透露,她是在12岁那年认识博尔赫斯的,当时,博尔赫斯已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夫人由于受父亲的影响,很小便喜欢日本诗歌;而正是因为她对诗歌、对文学满怀激情,才使她跟博尔赫斯有缘连结在一起。儿玉女士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中学毕了业,进入大学哲学文学系,便常常和博尔赫斯在一起研究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学习冰岛文。儿玉回忆说,他们常常在一家名叫“三桅船”的咖啡馆里聚会。
博尔赫斯带着原版书,儿玉则抱着一本语法书,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学习双方共同感兴趣的语言。博尔赫斯要儿玉弄明白原文的词意,从最感兴趣的地方入手,而不死抠语法。作家往往引导他的学生像玩七巧板那样拆卸或组装单词。这样,一个个单词、一篇篇文章,也就是一座座文字的迷宫,就被他们闯入了。这一时期,博尔赫斯心情特别愉快舒畅,甚至连眼睛也比以前明亮了,他曾不止一次地深情地望着儿玉,认真地说:“玛丽亚,我看到你的轮廓了,真的!”
在人生旅途最后的十年里,博尔赫斯创作出版了诗集《铁币》(1976)、《夜晚的故事》(1977)、《天数》(1981)、《密谍》(1985),短篇小说集《梦之书》(1976)、《莎士比亚的记忆》(1985),诗歌散文集《阿德罗格》(1977),演讲集《博尔赫斯口述》(1979)、《七夕》(1980)等,笔锋依然机俏、犀利、睿智、幽默,不减当年。而且,还与儿玉合作,编辑出版了《盎格鲁-撒克逊作品简编》(1975),创作并推出了图文并茂的散文集《图片册》(1984)。这一时期博尔赫斯的文学行动,可以说是由于爱情的浇灌滋润,依然是勃勃一片生机。
博尔赫斯于1986年仙逝日内瓦,当时身边仅儿玉一个亲人。后事料理完毕,刚强而干练的夫人忍着巨大的悲痛,顶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擦干眼泪,立即投身于保护作家和弘扬作家的伟大事业。
这其实是指两件事。其一,搜集、整理博尔赫斯的两部作品。儿玉有一个庞大的计划:成立以博尔赫斯作品研究专家为骨干组成的编辑委员会,负责新版全集的出版工作。全集为多卷本,每卷,甚至每篇文章,都有专家审读、校证,撰写详尽的注释。这将是一部卷帙浩繁、完整而又权威的博尔赫斯全集。
其二是成立博尔赫斯基金会。按照夫人的构想,基金会不仅应该是一个学术研究机构,而且还必须是展览会、报告厅、博物馆等多种功能兼备的活动场所。92年和98年我两次访问阿根廷,儿玉女士两次亲自陪我参观了这两处会址。我第一次见到的基金会会址,只是一幢普通公寓大楼的一个套房,大大小小的房间虽说有五六间,而且每间面积均不下20平米,但要发挥这么多功能,显然是捉襟见肘的。
历时五载,儿玉终于找到了一幢高大宽敞的两层楼房,作为基金会新址。而更为重要且有特殊意义的是,新址挨着作家当年创作《小径分岔的花园》的那幢故居。我见到的基金会新址,气势恢宏。一楼是接待室、工作人员办公室、大报告厅、院子;二楼的房间很多,门窗古色古香,显得端庄雅致,这里是博尔赫斯的大图书室,保存着作家全部私人藏书;还有作家的内室,室内陈设,一如故居。
此外,就是三四间一套房间,专供国际博尔赫斯研究学者居住工作。楼顶的阳台准备建成一个具有现代化声光设备的展示厅,将来,人们不仅在这里可以听到或看到博尔赫斯的声音笑貌,而且,还可以倾听先生作品的朗诵、欣赏根据先生作品改编的话剧、电影、电视,甚至歌曲。
不少人不喜欢儿玉女士,甚至攻讦她“年纪轻轻,便已有大量遗产,成了富孀”。不错,博尔赫斯作品的版权的确意味着不少的钱,但是,成立编委会,修建基金会都需要大量的资金。再说,夫人也已年近花甲,为宏扬作家,她每年都要在世界各地奔波,不辞劳苦。特别令我感动的是,她说先生生前非常尊崇中国文化,但恨未能登上长城,如果她访华成行,一定要把《博尔赫斯全集》中文版供奉在长城脚下,以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仅凭这点,我觉得我值得向这位坚毅的女性鞠躬!
如果没有这两位女性,套用博尔赫斯常说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将会贫乏得多”。
(本文内容/图片转自网络,仅供参考,不代表本网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