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就是正确?
每天清晨5时36分,这个问题都会像撒旦的微笑来向杨蔷准时报到,渐渐地在她胸中有了发酵膨胀的趋势,仿佛随时有着嘭一声炸裂的可能性——炸裂倒又好了,一了百了,然而它不,它在她的左部胸腔无比耐心地缓缓游走,仿佛在嘲弄她椰子样的聪明糊涂心。
每天6时19分,她的老公费扬戈会在隔壁发出一声睡梦中的悠远叹息。婚后两年他开始发胖打呼噜,影响她的睡眠——当初分床的理由就是这个吧?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对同一件事的发生没有异议——之于一对夫妻来说,这就是幸福了吧?
“吃饭了。”7时45分,老公在厨房叫,声音不高亢也不低沉,不粗砺也不柔婉,听起来就是这三室两厅空气中天经地义的一份子,氮啊二氧化碳啊什么的。 杨蔷训练有素,应声而至。
杨蔷在又经历了一个这样的清晨后参加了青青的离婚仪式。较之结婚来说,这个仪式简单了许多。青青,一个已近不惑的女人拿着那张意喻自由的绿色派司,例数着离婚的理由,那理由纷繁得令人思之恻然——
“早晨不叫不起、被子只盖不叠、下班不催不归、晚饭只吃不做、碗碟只泡不刷、洗澡时间不长水花太多、剃须刀胡乱放、脏袜子乱塞,你听他说话一家谈,他听你说话闷葫芦……”
青青说完,她的老公,应该叫前夫了,站了起来,说:“细节不同,感受相同。”随后两人拥抱、握手、分家。
有人鼓掌,有人感叹。青青的妈妈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些能拿来做离婚的理由,她早和青青她爸离了几十年了。
对啊,当初青青可不是两眼一抹黑吹吹打打一顶花轿抬进他家门的啊!他是她人堆儿里千辛万苦拣出来的,他们也有过一日三秋的好日子!青青说,难道你没听说过内腓肽吗?18个月爱情转化为亲情,我们呀,内腓肽没了,亲情也没产生,所以只能结束。
另一个清晨,杨蔷开始罗列自己的婚姻:“他按时回家,按量缴纳薪水,煮一日两餐,自己在报社累了一天回来他会帮她按摩肩膀,她偶尔兴致好了讲个新听来的段子他就尽责地笑——她以同等的热情回报他。他们的幸福无可置疑,就像他们白手起家买下的好地段好装修的房子,这一点假如他们要反驳,朋友们也不答应——相较他们的相敬如宾宁和似水,其余的婚姻简直像一出出免费上演的闹剧。是的,他们找不出任何不天长地久下去的蛛丝马迹。”
只有那次怀孕。杨蔷又想到了那次怀孕。杨蔷检讨自己的心智,认为都尚未达到一个理想母亲的标准,婚前就声明暂时不要孩子。在这件事上费扬戈充分表现了他的深明大义。婚后的第二个春天,杨蔷在连续一个多月的低烧后发现自己怀孕了,肇事者当然是费扬戈,肇事时间是杨蔷服过优眠灵憨睡的某个晚上。费扬戈没有坚持要那个孩子,手术后对杨蔷也算体贴,特别是分房以后对杨蔷简直称得上敬重。拿这个做离婚的理由?杨蔷没有想过。费扬戈也指天发誓,他的失德仅此一次,但杨蔷还是在失眠和优眠灵之间从此选择了前者。
照此理论,杨蔷没有去打扰安睡在抽屉底层的大红结婚证。婚姻恰似白开水,没有多余的滋味但是却滋养生机。杨蔷想,或许他们的爱情已经升华为亲情啦?难道他们不是彼此照顾得很好吗?
杨蔷生日,费扬戈说吃西餐吧,贵宾楼的自助。可是杨蔷讨厌西餐啊,装模作样的。她想去吃火锅,麻辣烫。最后定了上海菜。就像家里的沙发,他喜欢红色,她想要芥茉黄,最后搬进家的就是桔红色;还有春节放假,她想去哈尔滨,他指向武夷山,最后他们还不是一起去了周庄?反正一句话:“我陪你!”杨蔷觉得这话像个皮球也像块三角铁。
9:30,杨蔷打开手机,嘀铃一声,一只憨厚的小信封图案蹦出来,揿一下信息键——“生日快乐!”
马竞,杨蔷在心脏经过瞬息的死亡和重生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昨晚的失眠仿佛一下子有了交代。她摇摇头,按下清除键,11年了。杨蔷遇到马竞是在大学里。第一次见面,杨蔷的心脏就有了反应,先是停滞,然后剧烈跳动,以一种近乎无法承受的速度……几分钟过后,她死里逃生。漂亮的男生、女生谁都有自己的追求者,谁也不肯去追求别人。他们各有各的精彩,路遇时打个招呼,同乡聚会的时候聊上几句,反正有的是时间。毕业前的一个月他们开始一起过周末,他们跳舞,当人人认为他们在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只是跳舞。虽然每个周末去见马竞,杨蔷的心脏都会经历一次死而复生,但到底还有时间。毕业了,杨蔷回到以前的城市开始工作,马竞留在原来的大学读研,然后出国。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待,因为没有事情发生,新年和彼此生日时小心的问候就是他们全部的联系。马竞回国时,杨蔷结婚已经一年了。青青问:为什么不等他?杨蔷说:他没说啊。
有时候,我们太自信了,以为迟早是自己的,但时间却开了玩笑。有时候,我们太不自信,以至于不能等待真相。两年前马竞结婚了,杨蔷很想知道,他们俩是谁先说的呢?一定是对方吧,就像当初费扬戈对她。这是他的优点,第三次见面,费扬戈就对杨蔷明示自己爱上了她。马竞呢,自第一次见面,就把杨蔷变成了悬念片儿的女主角,一遍又一遍地预演,到头来仍然是该说的都没说,她太紧张,对付男人的伎俩都用不上。费扬戈大她5岁,比马竞成熟多了,他懂得照顾她的感受,几个回合下来,他就向她求婚。那段时间到底怎么过的,在杨蔷的记忆中至死都是空白,惟一清楚的就是这个男人想娶她,肯定要娶她,这太重要了!她爱他吗?不知道,至少他让她觉得踏实,是那种摔在地上听得见响儿,揣在怀里觉得到暖的踏实,这种砸实了的感觉,让她久被悬空的心有了一种大权在握的自在,这样的男人,她没有理由不嫁。在睡不着又没有优眠灵的晚上杨蔷也想像过她和马竞的种种也许,甚至想过和他上床,但没敢想过和他结婚,一个能让你心脏出问题的人是不适合嫁做老公的吧。对着费扬戈杨蔷从来都是心跳呼吸正常。
心跳正常的婚姻要不要?
一个星期后,杨蔷接到姐姐的电话,母亲心脏病突发正在急救。母亲终于还是走了,在父亲走后的一年零三个月。有人说夫妻谁要是先走了,余下的那个能熬过三年,就能熬下去,杨蔷知道母亲是熬不过去的,父亲走的时候她就知道。没有了父亲,母亲不能买菜烧饭,因为母亲烧的菜是父亲买回来的,母亲烧饭时,父亲总在她身边转;没有父亲,母亲睡不着,因为她听惯了父亲的呼噜,早上醒来,再也没有那杯等着她的温热的水;没有父亲,母亲不知道那些唠叨说给谁听,在父亲面前母亲永远像个孩子,所作所为被无条件地原谅,对于父亲母亲却有担不完的心,父亲走时看母亲的眼神是不放心的。两个心纠缠在一起的人是不能分开太久的。
杨蔷想,自己和费扬戈呢?他们是一个屋檐下的两只燕子,分开了,也能单飞。他们偶尔在一起吃饭、做爱,他们可以清楚地区分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她狠心地想,如果费扬戈死了,她会不会伤心?会吧,但可能更多的是内疚,她只是霸占着他的心,却不能与他的心纠缠。如果先走的是她,费扬戈呢,会不会痛不欲生?杨蔷倔强地想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太多的生活细节都跳出来嘲笑她。
这天晚上,杨蔷走进费扬戈的房间。他们做爱,是她对他做爱,很疯狂,重生的疯狂。
清晨,杨蔷说:“我们离婚吧。”“你终于说出来了。”费扬戈看上去像在笑,“以前我以为孩子能留住我们的婚姻,幸亏当初没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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