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张大贵家的软炸肉
文/寒情漠漠
1
张大贵家的软炸肉是我早期关于年夜饭记忆里，摆在我家餐桌上的最隆重的一道菜，但我同时还记得那年那道菜我爸一口也没吃，我爸始终是个倔强耿直的汉子。不过，第二次张大贵又送来的那盘软炸肉，我爸吃了，不但吃了肉，还和张大贵喝了酒。
张大贵也是我家西屋的邻居，墙贴墙的那种，只不过唐大娘家在北侧，张大贵家在南侧。
张大贵是红卫食堂的大师傅，比我爸大三岁，个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大概是因为工作原因，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嘴上比平常人家能沾些光，所以白而胖。家里两个儿子，大的张为国和唐大娘家老二差不多，小的张为民比我小一岁。
张家也是两间没有挨着的平房，一间西屋和我家相邻，另外一间南屋和唐大娘家的南屋相邻，但是我家和唐大娘家跟张大贵一家人关系都很一般，因为张大贵这人，确实不怎么招人喜欢。
国营食堂里也是有早点卖的。 （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2
我爸不喜欢张大贵原因有二，第一个是因为他太洋相。其洋相的行为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戴四个大个的毛主席纪念章。
那个时候戴纪念章是很正常的事，可能现在的年轻人都无法想象和理解，但那时，毛泽东思想确实是当时人们的信仰，人们对毛主席的尊重都是发自内心的，单纯的，真诚的。
那时，每家每户都是从《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开始一天生活的。街上每隔大概五米距离就有一根电线杆子，每个电线杆子上都有个高音喇叭，高音广播喇叭每天早上六点二十五分准时放乐曲《东方红》，乐曲结束后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无论你住在大杂院还是小四合院或者筒子楼，高音喇叭的声音都会传送到你的家里。
幸福里大院基本上也是每天六点半就开始活跃起来的：在水龙头边刷牙洗脸的，端着尿盆上厕所的，催孩子起床的，推着自行车向外走的……匆匆忙忙，热热闹闹，但，朝气蓬勃。在我记忆里，那时候的人，好像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时人们看的书上有毛主席语录，水壶上，搪瓷缸子上，书包上，都印着毛主席像，每家基本上都有一套《毛泽东选集》，以及各式各样的毛主席纪念章。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戴一个小的在胸口，表示对毛主席的尊敬和爱戴，也有一些人会戴一些大的色彩鲜亮的，但一般也只戴一个，可张大贵，带四个，在没有领章的旧军装左边胸口上，上面两个，下面两个，每天下了班，在主院门口下了大二八自行车，挺着胸仰着头，迈着小短腿，踱着步子推着自行车慢步走。路过唐大娘家和我家的时候，唐大娘说：他张大哥，真有派头，远看以为是得了勋章的将军巡视部队呢！
张大贵听了，马上架子端得更匀实了！
我爸坐在我家门口一边补车胎一边说：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的厨子！
唐大娘嘎嘎地笑，我妈说：你小声点，张大哥思想进步，多带几块纪念章是对毛主席更敬重！
我爸把补好的车胎塞进外带里，哼了一声：敬重是放在行动上的，毛主席教他偷食堂东西，沾小便宜了？光带纪念章不规矩做人就是出洋相！
每条街有无数这样的电线杆子，我上学的时候一边听大喇叭的广播一边数电线上的麻雀（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从那个年代生活过的人，家里这些款式应该都有（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沾小便宜是我爸不喜欢张大贵的原因之二。
幸福里大院与机床厂相邻，说是相邻，其实是被半包围，西屋一排与机床厂的围墙相隔五米的距离，南屋一排与机床厂的围墙半米距离。五米距离不能浪费，于是西屋一排三户都圈了三米多宽的小院子，我家和唐大娘家种的向日葵，丝瓜和扁豆角，张大贵家种的是石榴。
到了丝瓜或者扁豆角的成熟期，张大贵都会穿过我家和唐大娘家的小院儿到自家小院儿里赏石榴，他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背荫儿，石榴只开花不结果。他家石榴不结果儿，张大贵却不空手出来，有时候摘我家两个丝瓜，有时候摘唐大娘家一把扁豆角。但他不是偷，拿了都会打个招呼：唐大娘，吃把豆角昂！大妞爸，你家丝瓜长我家小院儿了，我替你吃了昂！
那时候粮油和肉稀缺，菜倒不值个什么，大杂院里谁吃谁家点菜是常事，丝瓜爱长，每年都会给专门剩些不摘，等它长老了，取出瓤子留着刷碗用！我爸不怕他吃菜，就是不喜欢他这种总想沾人家便宜，自己又不付出的小算计。
张大贵偷肉的秘密是被他的小儿子为民揭穿的，因为我们两家离得近，也因为和我年龄相仿，张为民小朋友总跟在我身后跑，嘴里喊着：大妞姐姐等等我！白兜兜左边的两个毛主席纪念章叮当乱响，右边别着的白手绢迎风飘扬！
张为民小朋友为了让我这样风一般的女子停下来，出卖了他的亲生父亲：你要停下来，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秘密这个词对孩子像魔咒，极具诱惑力，于是我停下来，张为民小朋友气喘吁吁又郑重其事的说：你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不许告诉其他人！
我向毛主席保证了，但我还是把张家的秘密告诉了我爸和我妈，因为我觉得很生气！
原来，张大贵经常用茶缸子偷饭馆的肉回来！虽然通常只是一小口，但，那是义春楼的肉啊！我才只是当军官的舅姥爷来探亲时请我姥爷的时候被带了去，只吃过一次。可是张为民小朋友比我多吃过很多次，这怎么能忍！
义春楼是红卫食堂原来的名字，全市最大的国营饭店，主营古城名吃：白肉罩火烧！新鲜猪肉放入开水，加蒜、丁香、桂皮、小茴香和盐等佐料，慢慢煮香。火烧烤得外脆里嫩，顺着里面的的层次把火烧撕成小的薄片，煮熟软的肉也切成薄片，加上大葱段儿盛在碗内，用开锅头汤将火烧浇数次，罩透后加少量汤汁盛在大碗里，鲜香四溢，肥而不腻。肉是按两收费的，火烧按个。二两肉罩一个火烧叫二罩一，好像不到一块钱吧，但就是那样，平常人家也吃不起。
那时候的国营食堂不像现在似的进门坐下，服务员颠颠儿的跟在后面伺候着，而是端坐在柜台里开票，吃饭的人交钱拿票找地方坐下，饭菜熟了，服务员端着菜在大堂里喊号送菜。如果听过高英培范振钰说的相声《别扭话》，大概就能想象出那时的场景。
在粮食稀缺的时代，在粮店菜店饭店上班都是极好的工作。张大贵一天三顿都在饭店吃饭，交粮票，吃白面。饭店的供给是国家调配的，有保障，饭店工作人员也因此吃喝的不错，但饭店有明文规定，只能自己吃，不能带家属，更不能把饭店的食品带回家。那时人觉悟比较高，绝大多数都自觉，张大贵这样偷拿公家肉的行为会被批评教育，甚至会受处分的。
我爸不让我跟别人说这件事：小孩儿少胡说，二民肯定是瞎显摆！
我从小怕我爸，我爸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比向毛主席保证更有用。
长大以后我问过我爸：你不喜欢张大贵，也知道他真的是从食堂拿东西，为什么不让我说？
我爸说：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自己能吃肉，孩子吃不上，心里有多难受了。
我说：让孩子吃可以自己买啊。
我爸说：张大贵洋相，家里困难，不愿意说，那个时候他媳妇农村户口，没收入，也没有供应的粮食。 养两个儿子，哪儿有买肉的钱啊！
那时候的小朋友都有一件这样的白兜兜，张为民小朋友追我的时候，还别着一条长长的手绢……（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白肉罩火烧都快失传了……（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3
唐大娘不喜欢张大贵也有两个原因。第一，张大贵对他媳妇不好。大贵嫂是典型的旧社会的受气媳妇，本来就是老辈子思想，男人是一家之主，就是天，再加上自己没收入也没有供应的粮食，就更不敢在家要求地位了。吃剩的，干累的，人干瘦干瘦的了，家里拉白菜拉煤的活儿还都是她的。别说发牢骚，每天张大贵踱着步子回家，她就拿着小笤帚给掸尘土。
可就这样张大贵还整天对大贵嫂吆五喝六，越是当着人就越来劲儿。不但如此，张大贵每天都是自己睡西屋，大贵嫂带着两个儿子睡南屋。就连张为民小朋友出生的那个月子，张大贵也只是让老大张为国跟他睡了一个星期而已。不照顾儿子不说，如果他有什么要求，孩子睡着了，大贵嫂还得赶到西屋来侍奉他。
这私密的事儿也是张为民小朋友泄的秘。一天，张为民小朋友在我家吃油渣饼子的时候，眼圈儿突然红了：叔，我妈不会是特务吧。
我爸就着拌白菜心喝酒，“扑哧”一声笑了：你妈怎么会是特务？
张为民小朋友带着哭腔说：昨晚上，我妈偷偷的爬起来出去了，我也偷偷起来跟着她，看见她悄悄的去我爸的屋里了，她走路的样子特像电影里的特务。
我爸和我妈哈哈大笑。
我抢着说：你妈根本不可能是特务，女特务都特好看，头发是花的，还抽烟。
张为民小朋友说：《黑三角》里的特务就是个卖冰棍的老太婆！和我妈挺像的！
那时经常有反特电影，《黑三角》是挺著名的一部。张为民小朋友这样说，我觉得他眼睛有问题，因为《黑三角》里卖冰棍的特务老太婆是凌元演的，虽然和大贵嫂穿戴差不多，但比大贵嫂富态多了。
唐大娘第二个不喜欢张大贵的原因是他不会教育孩子。张家大儿子张为国和唐家二儿子建英一般大，总在一起玩。张为国性子野，建英哥性子随和。一次一群孩子一起玩，张为国突然肚子疼，撒腿就往厕所跑，一边跑一边喊：唐建英，给我去送纸。建英哥没听见，被唐大娘叫去到大菜店打酱油了。正是快开饭的时间，孩子们也都散了，张为民被遗忘在厕所里，腿蹲麻了，嗓子也喊哑了。
“唐建英，给我送纸来……”
声音从五十米以外的厕所出来，被东北风吹向机床厂方向，落在幸福里大院里的余音很飘渺，忙着做饭的人都没听见。但后来，风向转成西南后，幸福里大院的人都清晰的听到张为国撕心裂肺地嚎叫：唐建英，我×你妈！
事情的结果是，张为民小朋友被派去把他哥解救回来。张为国搬着两条麻了的腿刚挪到家就被张大贵提溜到唐大娘家道歉。虽说是道歉，张大贵自己却笑得有点嬉皮笑脸。
唐大娘说：孩子如果有错都是大人的错，跟着什么学什么。好好教吧，孩子要不学好走了歪路，一个家就毁了。
电影《黑三角》的海报和剧照，关于电影还有很多想说的，以后慢慢聊…………（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4
唐大娘的话真是差点应验了。
张为国上了初中就整天跟点不着调的小子混，扎个车胎，偷个车铃铛碗儿什么的，但他是跟着跑腿儿的。
那年冬天，张为国真摊上事儿了，几个坏小子点了处分他们的老师家的劈柴垛，亏的发现的早，没有着起火来，但其中一个被逮住了，交代点火的人员的时候，隐瞒了里面最坏的那个，填上了张为国的名字。
张为国那天没去是因为他无意中听到他们商量这件事了，觉得太过火，怕他们喊他一起去，就翘课悄悄跑动物园躲着去了。他去动物园从来不买票，都是从和动物园相连的河坡上的围墙上翻过去。
那天正巧我爸上夜班，下午睡醒了没事和几个同事在河边凿了冰洞子钓鱼。我爸看见正在翻墙的张为国，叫住了他，给了他五分钱，让他买票进去。张为国要了五分钱，却没走，看着我爸他们钓鱼看到了日头西落才独自回家，没进幸福里大院门口，就被民警带走了。
张为国被派出所带走了没多久，张大贵拿了十块钱哭丧着脸跑到了我家。
大兄弟，你去给我家为国做个证人吧，为国说他下午和你在一起来着。
我爸瞪大眼：你拿钱干吗？
张大贵用一只胖手抓住我爸的胳膊，一只胖手把钱往我爸兜里塞：兄弟，我知道你平时看不上我，但你得救救我儿子。
我爸一把推开他，把钱扔到张大贵身上：你就干不出件让我看得上的事儿来！
我爸去派出所接回了张为国，自然不会要他家的钱。张大贵两口子千恩万谢。第二个月底，也就是那年的大年三十，张大贵端了一盘子软炸肉来。我爸死活不肯要，张大贵说：兄弟，你这就是打我的脸了。
到底是我妈收下了，街里街坊的，太倔了，伤和气。
那年的年夜饭上最好吃的菜就是张大贵家的软炸肉，按照罩火烧的炖肉方法把肉炖熟了，不切薄片，切厚条，挂上鸡蛋面粉调的浆，下油炸的外酥里嫩，蘸着槐茂的甜面酱，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
我爸没有吃，他说吃了，为张为国作证的事就像是图利之举了。
我爸有时固执的厉害，但张为国对我爸一直都非常尊重。经了这事张为国变得老实了，不糟也不闹了，考上了个差点的高中，安安生生毕了业后，张大贵提前退了休，让他接了自己的班，在红卫食堂做了红案，那时，红卫食堂又改回老名字，还叫“义春楼”。
义春楼的旧址已经找不到图片了，这地方离那里不远，太熟悉的记忆……（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5
张大贵还给我家做过一次软炸肉，那次是我家的肉，我爸拿过去让张大贵做的，张大贵做好了，端过来，在我家吃的。
张为国上高一那年，大贵嫂病了，肺病，咳血，要做手术。大贵嫂没工作，医药费没地方报销。
张大贵家的天塌了。家里凌乱不堪，孩子这家吃一天，那家吃一天。张大贵的单位帮助了一部分，但还是差了一大块。
我爸发动全院的人给张大贵家捐的款，挨家去说情况，不强求，自愿。这家三块，那家五块，三十几家人也凑了有一百多块钱，我家给了二十，那时候这是一大笔钱了。
大贵嫂的手术做的很成功，病养好了以后张大贵对她也温柔了很多，有时习惯性的喊出第一声，第二声就又低了下来。
张大贵再也没有洋相劲儿了，大贵嫂出院的那天，张大贵到我家来：兄弟，我怎么谢你啊，大家伙的钱我慢慢还。
我爸说：原本就说的捐，不用还，将来谁家有事了，需要你帮忙了，你有条件就多帮点，能住在一起是缘分，远亲不如近邻，别那么多小算计，你要想谢我，明天我买肉，你再给我做个软炸肉吧，上次你做的那盘，我尝都没尝一口。
软炸肉还是上次的做法，又洒了花生碎，比上次多了一种细碎的香。那天，我爸和张大贵喝完了一瓶祁州大曲。
喝到最后，张大贵呜呜的哭：我媳妇做手术前跟说，‘如果没了我，你就别拿着劲儿活着了！’。我媳妇儿她懂我。我家里穷，都在农村，我爹曾经救过的一个八路军，后来当了大干部，给我安排了饭店的工作，我才能从农村出来。在城里，我无依无靠，怕人瞧不起，所以一天装模作样的活着。我欺负了我媳妇半辈子，她顺着我，因为她知道，我除了欺负她，就只剩下被人欺负了。有她在，我就是家里的皇上，没了她，我屁都不是！
我爸不劝他，使劲嚼了一口肉说：虽说你不是屁，但你是厨子，人好坏我不说，这肉做的还真是不赖！
我记得我爸很多年都是喝祁州大曲的…………（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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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味道里有老故事，回忆不是因为喜欢过穷的日子，而是穷的日子里有我们天真稚气的童年，有我们父母的青春岁月。穷的日子里能看到人本能的生存韧性，写出来，给现在娇气矫情的生命一点力量！穷的日子里有一些乐观的态度，写出来，给现在怨怼的人一些启示，如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