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爱得似有情若无意,女人却由爱生迷,由迷生狂,轻易就把自己的一生葬了进去。
一场且爱且恨的传奇,一出人性幽微处的悲剧。
梅孟之恋:从来缘浅,奈何情深
文/风为裳
2008年12月5日,电影《梅兰芳》全国热映。虽然导演陈凯歌一再强调梅孟之恋不是影片重点,但才子佳人、乾坤颠倒的爱情传奇仍然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段落。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一生孤独,人生的唯一一次亮点,是遇见孟小冬。走出历史的重重迷雾,走出电影的风情月白,梅兰芳与孟小冬究竟有着怎样的一段旷世绝恋?
初相见:端端正正人如月,孜孜媚媚花如颊
时间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初。
那时他们还完全是两条平行线。一个生于北京城的四合院,一个生于上海的弄堂里。一个红遍京城,一个走南闯北。一个被叫做梅大人,一个被称为孟小姐。
命运安排这两条平行线有了交汇点,然后又按照各自的轨迹,渐行渐远。只是,他们都再不是当初的模样。经历了,就都回不去了。
孟小冬生于冬天,故名小冬。天才是天生的,这句话适用于梅兰芳先生,同样适用于孟小冬。7岁登台,9岁师从姑父学孙派老生。此后,走南闯北,师从名角,逐渐成为伶界翘楚。1925年,孟小冬为了在艺术上有更大的发展,毅然来到北京。
而此时,梅兰芳已经红透半边天,不仅活跃在戏曲界,更是文化界不可或缺的领军人物。戏迷票友众星捧月一样。在孟小冬眼里,他更是天上耀眼的太阳,而自己,不过是个追星的小女孩。能亲眼见他,亲耳听到他唱戏,已是万分荣耀。可命运偏偏有只翻云覆雨的大手,在把她带到事业顶峰的同时,也把他推到她身边。
初相见自然是在一次堂会的戏台上。本来与梅兰芳同台的应该是孟小冬的师傅。事不凑巧,那天师傅身体不适,临时起意让孟小冬登台救场。
演的是《四郎探母》,孟小冬饰演戏中的伟岸的大丈夫杨延辉,梅兰芳演的是妩媚的小妻子铁镜公主。男女主角双双反串,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孟小冬出场了。她穿了一件短袖蓝士林布旗袍,头上仍留着刘海,淡妆素裹,未施脂粉,脚下一双圆头中跟皮鞋。只“金井锁梧桐……”的大引子便连得两个喝彩。直叫等在台下的梅兰芳也鼓起了掌。刚才还是清秀腼腆的小姑娘,却不想把老生唱得这样可圈可点。
对手强,梅兰芳自然来了兴致。天气炎热,梅身上的西装外套已脱去,穿一件白衬衫,足下的白色漏孔尖头皮鞋代替了高底的旗鞋。他唱完第三句“我本当驸马消遣游玩”后,右手举起丝帕向内一望,而端坐台上的驸马却是那位端端正正人如月,孜孜媚媚花如颊的俏佳人,这一望,引得台下一阵哄笑。梅兰芳也低头笑了。
跟偶像同台的孟小冬自然是开心异常。
第二年,机缘再次降临到两人身上。某银行家的半百生日,堂会戏中,有人提议让梅兰芳与孟小冬唱《游龙戏凤》,一个是须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皇王同场,珠联璧合。
梅兰芳与孟小冬四目相对,含笑应允。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下来。浮华喧嚣都不见了,滚滚红尘装聋作哑,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她。他们的目光碰撞出的星火、他们的唱腔表达的情义,直抵人心。
就是那一刻,她爱上了他的清澈。而他,亦愿意抛却全世界的繁华,只为她嫣然一笑。
那一年,她18岁,青春正好,好得心里只能装下一个人。
继相恋: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个男人,将旦角唱得出神入化,一个女人,将老生演绎得惟妙惟肖。一个“梅大人”,一个“孟小姐”,由戏生情,因情入戏。可戏终是戏,曲终人,两个人未免心中落寞。好在朋友们愿乘人之美,成全美满姻缘,成就一段艺坛佳话。
来人跟孟小冬提亲时,她亦喜亦忧。他那样如日中天,且有家室,虽然是爱的,但做小妾,会有怎样的不堪,她不是不担忧。
道理是有的。梅兰芳兼着两房的继承人。娶两房夫人,不分大小,也可以说得通。为免难处,梅兰芳另买房子,金屋藏娇也不会为难小冬。面对“天下女人皆欲嫁,男人皆想娶的”梅先生,天下又有几个女子能狠下心来拒绝呢?更何况戏台上那样心有灵犀呢!孟小冬点了头,在爱情里的女子把头低到尘埃里,只要跟那个人在一起,能计较什么呢?
终于双宿双栖在一起。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更何况两人是知音,戏里,一招一式,她懂。戏外,一颦一笑,他知。
是你吗?她总是轻轻地问。是我。他很肯定地答。两条平行线终于交汇成一条。为他,她放弃了视若生命的京剧,情愿关起门来做个平凡女子。跟爱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
民国的乱世时,终于有一片属于他们宁静心灵的小屋。他买来手摇唱机,捧来一叠唱片,两人听着唱着,目光碰撞,相视而笑。他辟了一间书房,设置红木书桌,摆上笔墨纸砚,教她写字,读戏本,画梅兰竹菊。再或者讲梨园掌故。
一张照片永远地凝固了那幸福的一瞬间:他身着家居装,右手插腰,左手捏起,灯光映衬下,手影在墙上映出鹅头的样子。照片边上钢笔字写着一问一答。右侧是她的问,左侧他的答。
她问:你在那里做什么啊?
他答:我在这里做鹅影呢!
时光静静地从他们的肩头指缝里滑过。他不是聚光灯下的明星,她也不是戏迷眼里的冬皇。他们只是相爱的男人和女人。
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两颗心的相知。许多年以来,他像是个木偶,被众人牵着,要他做完美的明星,要他做志向远大的继承人,要他做温文谦和的的君子,独独没有想到他要什么,其实,他只是想做普通人,与一个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如今得到了,他的欣喜可想而知。
可是,没有人生活在真空的世界里。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舞台、家庭、戏迷、乱世……
终离散:与君同船渡,达岸各自归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罢!”这是当年孟小冬时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成想,到了最后,居然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他终究是天下人的梅兰芳,她放弃了如日中天的舞台,做了他背后的女人,他们的关系不能说,他的家庭她一无所知这些她都忍了。但是,很多事,躲是躲不掉的。
矛盾是从一桩凶案开始的。孟小冬的粉丝恨梅兰芳娶了孟小冬,致使他心中的冬皇不能再登舞台,于是闯入梅兰芳朋友的住宅行刺。阴差阳错,枪走火,打死了梅兰芳的朋友。
在那些拥护梅兰芳的人眼里,孟小冬俨然成了红颜祸水。梅兰芳的朋友来劝她:谁毁了梅兰芳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梅兰芳的夫人福芝芳找上门来,说: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儿(观众)的。
她没想独霸他,她更没想毁掉他。她只是爱他而已。可这爱已经变成了伤害。
她不能原谅自己,但终舍不得离开他。
三人成虎,大家都在他耳边说她的不好,他用忙碌来躲避她。他忙于一场又一场的演出,他假装看不到她眼里的忧郁。他带着福芝芳出席活动。他不知道他的行动怎样一刀一刀地在伤她。他只知道在这份感情里,煎熬超过了快乐。
而她,越是害怕失去就逼得他越紧。她负气回娘家,她挑战似的去天津登台唱戏。直到他低声下气接她回去。仿佛是她赢了,却不知两颗心渐渐疏离。
直到,他的养母过世。她剪了短发,戴了白花,去梅宅想为婆婆披麻戴孝。可是哪有她的位置?她被拒之门外,福芝芳理直气壮地出来说以三个孩子的名义跟她拼了。她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媳妇。看着为难的她,她心疼了。泪一点点渗入心里,攻城掠地。咬了唇离去,我若离去,后会无期。
她的世界只有爱与沙子。看不见爱,感受不到爱了,她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梅党们也纵容着他离开她。她那么独立要强,她势必不能做缠在他身上的一根藤,她要用树的姿态跟他站在一起,那是梅党们不愿意看到的。他是他们眼里的神,他们不允许一个弱女子把他们的神变成一个身陷爱情里的普通男人。
他习惯了不做他自己。即使是遇到深爱的人,他也没办法伸出手,紧紧地拉住她。
她始终是骄傲的,就是在爱情里,她不做侵略者,也决不低头乞讨别人施舍爱。
那就分手吧。让这段爱情关上骨瘦如柴的门。
她穿了一身热烈的红,即使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也不想那么伤感。而他则穿了初见时的那套白西装。像一个轮回,一场梦的开始和结束……
从前我是爱人,今天我是某人。那是怎样痛彻心扉的情景呢?可是她平静地说:请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她给他折了一只会飞的纸燕,轻轻抛出去,微笑。放了手,他会像燕子一样不至于那么为难那么煎熬,他会找到自由和快乐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前是他深爱却不能把幸福给她的女子。收起拳头,张开手掌。似乎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爱到后来,是不得不离开。世间之痛,莫大于此。
不相见:已知缘浅,奈何情深
前后四年有余的姻缘走到了尽头。一对佳偶最终繁花落尽只剩纤尘。
为表决心,她在《大公报》第一版连登三日启事:“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或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没有人看见她内心弥漫着怎么的悲伤。只是很多年后饰演她的章子怡慨叹:她35岁以后留下的资料里,基本上是没笑容的。
像很多爱断情伤的女子一样,孟小冬一度皈依佛门。沉寂许久,再度复出,把全部心力都给了京剧。她拜在梨园大师余叔岩的门下,成了京剧第一女须生。她的戏一票难求。
离开梅兰芳六年后,她嫁给年长她二十岁的上海黑帮老大杜月笙。杜月笙当时是跺跺脚就能让中国晃三晃的人物,却待孟小冬极好。只是那颗被伤到的心已不愿再敞开门接受另一份爱。
据说他们在上海是有过一次碰面。因为搞赈灾义演,名角如云,包括抗战间辍演八年的梅兰芳,和约定自此后只给杜月笙一个人唱的孟小冬。梅唱八天,孟唱两天,互不碰面。情到深处情转薄,岁月一抬手,琉璃就碎成了散玉。爱人终究成了路人,两个人相对无言。
孟小冬自然不知,她唱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兰芳就默默地在家听了两遍电台转播。梅兰芳也不知,在孟小冬的房内,只存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恩师余叔岩,另一张则是前郎梅兰芳。只是旧照依然,旧情已不复存在。
1961年,经历了艺术辉煌与政治辉煌的梅兰芳,于8月8日病逝。六年后,孟小冬由香港转赴台湾定居,闭门静养,由绚烂归于平淡,终其余年。一九七七年因病不治,与世长辞。
不知道在两人最后的日子里,会不会想起赌书泼茶的浪漫时光?
老唱机里,那首歌还在轻轻唱: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还忘不了,春天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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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孟恋,各演三世传奇
1910年,梅兰芳与名武生王毓楼的妹妹王明华结婚,后来梅党嫌王明华控制梅太厉害,就以梅幼时过继给伯父,身兼双祧(即继承两家香火)为由,迎娶了有“天桥梅兰芳”之称的坤旦福芝芳,但福的性格更为凌厉。因此当梅兰芳遇上孟小冬,身边人便热心撮合起他们。1926年8月28日的《北洋画报》也八卦梅的家事说,“梅之发妻王明华素来不喜欢福芝芳的,所以决然使其夫预约孟小冬为继室。”1927年春节过后不久,在冯耿光的公馆里,为梅孟二人举行了婚礼。
1927年,孟小冬与梅兰芳结婚,1933年离异,到1938年拜余叔岩为师这中间五年,孟参禅修佛食素,身体几乎垮掉,与余叔岩亦师亦友亦情人的关系也曾遭余夫人嫉恨。1949年,她离开上海赴香港定居,与杜月笙结识,次年结为夫妇。不幸1951年杜即病逝,她留在香港课徒传艺,到1967年移居台北,1977年逝世。梅兰芳、余叔岩、杜月笙,三世传奇,梅不过占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