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这是发生在我们那个小城的一件真事。
1
坐在沙发上那一刹那，我仔细看了一下我的手，很干净，修长，就是光洁的手术刀现在落到我的手上，好像它一样可以自如地跳舞。我掏出一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
那是安琪给我买的一枝笔，很贵，但是她说：要抽就抽最好的，否则就别抽。她总是这样自说自画。其实，烟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好坏，甚至我更喜欢抽我老父亲递给我的旱烟叶。你不得不承认骨子里的很多东西是没办法改变的。比如，你不是贵族，你可以装优雅，但你不可能根深蒂固地喜欢上那种假模假势的东西。
我抬头看了一下表，差二十分钟六点。老袁的饭局就要开始了。
我出现在老袁的饭局上时，时间刚刚好。觥酬交错间，我有些心不在焉，又有些贪杯。老袁抢过我手里的酒杯，说我可不敢让你再喝了，再喝安琪非得把我挠成土豆丝不可。这一句话猛然把我叫醒。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没有资格在这里拼酒买醉。
七点一刻，我站起来告辞，明天还有个重要手术，要回去准备一下。一桌人起身相送。想我陆修齐果然今时不同往日，走到哪里都是远接近送。除了我的一把锃亮的手术刀，还有那看得见的院长的头衔，求我的人趋之若鹜，我知道这无形中膨胀了我的虚荣心。
楼道里寂寂无声。我跺脚震亮声控灯，心里却发毛。
打开家门的锁，我站了足足有十秒钟没敢推开它。
我终于咣地推开门，然后转身向楼下跑，敲开邻居的门，我哆嗦得语不成句，我说：我……我家出事了！
你看，一个外科医生的潜能也是可以挖掘的吧。在酒桌上，我是个谈笔风生风趣幽默的友人；在医院里，我是个技术高超为了谦和的科主任；在家里，我是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丈夫；在那个晚上，我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还有呢，在黑暗里，你能判断出我的角色吗？
你或者已经想到了，我杀了安琪，然后假装是第一发现人。
那天之后，日子全是黑色的了，可惜，我还心存侥幸。
2、
在警察局，我哭得不能自持。请相信我的眼泪都是真的。如果时光有眼睛，它会看到我和安琪曾经那么相爱过。
那一年，我揣着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来到了医学院，我怯生生地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我结结巴巴地说家里的窘况时，安琪就坐在旁边的电脑边上玩游戏。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院长的女儿，是跟我同级的新生，她学的是儿科。
因为那一次的失态，我在安琪面前一直是很自卑的，但是我显示出来的是另一种姿态——骄傲。很多男生像对公主一样围着她时，唯有我，远远地躲开。
或者是我的出色，或者是爱情里本来就是上赶着不是买卖，被人捧惯了的骄傲公主更愿意看看为什么我这个穷小子不把她放在眼里。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顺理成章，爱情如利剑一般击中我们。所不同的是，学校里的规矩是女孩找男朋友就拥有了一张饭票。而安琪却反过来当了我的饭票。这让我的自尊心很受不了，可是安琪总是很给我面子，说别的女孩不知道多羡慕她呢，说我是潜力股，说她爸说她眼光好。这年头只要有本事，钱算什么呀，将来自已长着腿往家奔呢！
我被她逗乐了。那一段，安琪真的就是我生命里的小天使，因为她的出现，五年的医学院生活我过得有尊严而且快乐。
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去学院一角的小操场上，背靠着背看书。那时我说：安琪，就这样跟你坐到老吧。老到我们哪也去不了，我还把你当成我手心里的宝儿。那天，虽然我五音不全，但是我给安琪唱了那首《最浪漫的事》。
这也是我们在婚礼上合唱的歌曲。
可是，时光是个瞎子，它一路走下去，忘了过去，看不到未来。
我知道很多人是嫉妒我的，一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交了狗屎运，不但娶了貌美如花的妻子，还有医学院院长的老泰山给撑着前途。
是的，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不到三年，当上了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
3、
老话说得对，没有七灾八难，谁也别想过到老。哪有好事都你一个人摊上的。正当我春风得意马蹄急时，我出了医疗事故。
前一晚跟老袁他们去喝酒喝得晚了一点，第二天头疼欲裂，却赶上个急诊。病人腹部疼得厉害，我武断地以为是急性阑尾炎，也没做更深入地检查，进去就把病人的阑尾给切了。可是手术后，病人的疼痛依然没有减轻，而且出现了晕迷症状。
如果此时我意识到我的错误，还可以挽救，结果我固执地以为是个体差异，很快就没事了。夜里十二点，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赶到医院时，病人已经快不行了。再次手术，原来是胃穿孔。
终于没能救回病人的那条命。病人家属很有来头，闹得极凶。岳父把我叫去，一顿臭训，他说：医生就手里拿的那是一把刀，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知道我所在的医院老院长正在办理退休手续，我是最热门的接班人选，此时出问题，简直要了命。
那天回到家，安琪的态度也极不好。我以为她也在说医疗事故的事。却不想她扔过来一封信，信里面装着我跟护士亲昵的照片……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子响开了，屋漏偏逢连阴雨，怎么这种时候这事也被捅了出来？
安琪说：陆修齐，你别忘了你有今天是谁给你的？
我的脑子一热，话冲口而出：是的，我的今天都是拜你安家所赐。所以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把你当成是我的救世主，我穿什么衣服，我说什么话，我跟什么人接触，都要看你的脸色。我爸妈来家里一次，你就把家里全清过一次毒，安琪，你什么意思？你在意过我的感受吗？
安琪愣了一下，可能她从没想过这些。那晚，我们都试图用最狠毒的话置对方于死地。是的，很多东西积压了太久了。我在事业上越成功，我在医院的医生护士里越受人喜欢，安琪就越没安全感，她时时刻刻提醒我，别忘本，别忘恩负义。
而我，年轻男子，有水蜜桃一样的女孩喜欢着，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但是说真的，我没有想过要背叛安琪，我们之间有爱情，还有恩情。
可是那晚我喝了酒，那个水蜜桃般的小护士的白大褂里什么都没穿出现在我面前，我犯了全天下男人都全犯的错误。
现在，我还在想，如果那晚，我跟安琪好好谈谈，或者心里的结就解开了。可是，我没有做解铃人，我把那个铃又系上了一扣。就像我的生活从那开始，一步一个死结一样。
4
一翻焦头烂额之后，医疗事故终于被岳父用权威的医学鉴定和金钱两只手平定下去了。而安琪这方面，虽然对我冷淡了很多。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要个孩子。我开始戒烟戒酒，每天陪着安琪出去吃晚饭，或者陪着她加班。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可是，心里的很多东西都不对了。
是的，所罗门的魔瓶一旦打开，我们便失去了原有的平静。
那晚夫妻生活，安琪表现得极不耐烦，我怎么做都不对。我随口说了句：你倒也是动一动，怎么跟条死鱼似的。
就这一句话冲了安琪的肺管子，她坐起来，说：没外面的小妖精好吧？有本事你找那小妖精去？
水蜜桃已经被安琪动用手段调离了我们医院。我身边的护士医生谁若跟我多说几句话，安琪都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冲人家摔摔打打。我们医院的人都知道我陆修齐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可是人是能看得住的吗？越看得严，心越想往出逃。新来的实习生听了我跟安琪的事，很善解人意地表示对陆老师的同情，当然，我明白她只是想留到我们科室。女孩自以为聪明，实际上欲望都写在脸上。
那天值班，我做了回克林顿，潜规则了花一样的小实习生。在她面前，我从没有那么像男人过。就在前几天，我看了电影《色·戒》，我看到易先生在床上对王佳芝那么凶狠，我很理解，心里压抑了太久就会那样。
生活终于还是像一辆失控的车一样冲了出去。我收病人家属的红包，甚至明着要礼，然后带着我看中的女孩子在外面玩。
当然，这些都在黑暗里完成。表面上，我仍是上进的好青年，我没忘了做院长的大任，我开始揣着钱在领导家行走，我跟领导的夫人打麻将，甚至为他们找大学的同学给他们做小的整容手术。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当上院长，而不是她们安家再一次给我恩惠。
5、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的所作所为我的竞争对手都看在眼里。我纵情声色的照片再一次落到了安琪的手里。这一次我没有慌，我说，别上了人家的当，人家正等着咱家后院失火呢！安琪轻蔑地说：如果你把你裤裆上的拉链拉好，别人也没机会给你当上。
我最讨厌她这种神情，看我好像看一只肮脏的苍蝇。我一个水杯摔过去，我说那好，你就跟那人一起把我打进地狱。
安琪说：别以为我不敢。陆修齐，你还别作得太甚了。上次的医疗事故你以为完了就完了吗？那份真的鉴定你想不想看？我公布出去，你就够做牢的了……
安琪的一张脸变得模糊起来，她的嘴一张一合。我突然狮子一样冲过去，很力落地把她按倒在沙发上，掰开嘴，茶几上恰好有条毛巾，我拉过来塞住安琪的嘴，我看到安琪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然后黯淡下去……世界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很半天，我抖着手点一根烟，等它燃尽。然后我出门喝了一顿酒，回来向邻居报警说我家出了事。
我不过是掩耳盗铃，公安局很快破了案。塞毛巾的动作与手法都过于利落，这里面有一个外科医生习惯的专业素养，没办法。
我知道前面等我的将是什么。在世人的眼里，我知道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是农夫怀里那条蛇。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心里缺失了理想，就得无比荒凉，或者只有金钱和肉欲能满足我。我救了很多人的命，却挽救不了自己的内心。
在安琪出殡那天，我求监狱里的看守帮我个忙，给我买24朵玫瑰帮我送送安琪。“感谢”两个字24划，无论怎样，我感谢她帮我上完大学，给了我一份最纯真的爱情。
只是我没有让它天荒地老。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遇到安琪。她上天堂，我下地狱，或者不会遇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