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八十年代初电影《邮缘》里面邮递员的打扮）（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二
小冬姑确实是戴绿帽子，但她不是军人，而是在邮电局工作。
邮局当时叫邮电局，是通讯枢纽单位。那时写信是人们最主要的联系方式。邮电局里面有台子，上面拴着笔，中间有个槽，里面有浆糊，大家可以买了信封信纸在邮局里面写信，写完了贴上邮票扔进信箱里，信箱分两个口，一个本市，一个外地。本市信贴四分一张的邮票，外地信贴八分。我爸每次都买十张八分邮票，家里自己写好了信，放在街上的邮筒里，免得在邮局里面排队。
邮局里排队是经常事，买信纸信封的，寄挂号信包裹的，发电报和打长途电话的。那时候打长途电话绝对是个功夫活儿，是现在手机横行的世界想不出来的费事。
邮局里有几间小屋子，要打电话的人把号码给了工作人员，大概全城只有一条线对另外一座城市吧，工作人员要给你挂上。你就开始漫漫等接通，快的时候一个小时，慢的时候会三几个小时，接通后，工作人员会喊你到指定的小屋子里去接，一般也舍不得说时间长了，也不会让你自己占着线路太久，反正为了听亲人几句话，花上半天时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果只是通知事，当然更多人选择的是发电报，电报是按字收费的，经常精简到少之又少，诸如：母病危，速回！
那时邮电局是好单位，有制服，从头到脚都是单位都发，当然也有帽子。男的帽子就是那种短檐帽，女的是和当时女警察一样的圆帽子，当然都是绿色的。
女的多数在邮局里面工作，发电报，接电话，扣邮戳。男的多数是投递员，发二八自行车，也是绿色的。车子后面挂绿色的大口袋，里面装着信件报纸。专人送专片，日子长了，跟片警儿似的，谁家的家庭情况都门儿清。报纸一般都是单位订的，家里没几个有闲钱订报纸的，大家看报纸都是街上的报栏。
小冬姑是邮局里面少有的几个女投递员，就是因为送信认识了当时在机床厂保卫科上班，在大门口记考勤的王进城。
王进城不怎样傻，每次小冬姑送信他都忙着迎接。有工人要是和小冬姑开玩笑，他就会嘟着嘴说：你怎么不干活呢？我记上你！
机床厂的人都怕被王进城记上，因为他傻，傻劲儿上来了不怕得罪人，谁说好的都没用，记上了就会被扣工资，差一块钱都是个大数儿，因为一斤牛肉才六毛四分钱。
小冬姑是自己向王进城求婚的，那天她休息，到了机床厂门口说：王进城，你出来！
王进城乖乖的出来后，小冬姑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喜欢我不？
王进城傻了，不，应该说王进城更傻了！
小冬姑说：你要喜欢我，咱俩就结婚，条件是你到我家住，帮我照顾我爸。第二，换工种，别上长白班！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过期作废！
小冬姑说完转身挺着小胸脯，扭着小腰回了幸福里大院。王进城也转身挺着大胸脯，扭着内八字进了机床厂。
王进城不怎么傻，当天晚上，抱着铺盖卷就来了小冬姑家。他敲开门咧着大嘴说：孟立冬同志，没过期吧！
（七十年代春节期间排队打长途的人们）（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3
那天晚上，幸福里大院的人第一次听见小冬姑他妈跟小冬姑吵架，小冬姑他爸妈都是农业局干部，一家人都有文化，从来不大声说话。
小冬姑他妈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跟她说各种婚姻里的门当户对，思想交流，志同道合等等！小冬姑说：你说的对，但是，你愿意让我爸长一身褥疮吗？
小冬姑他妈哭了，院里本打算劝架的人们在门外听听没进去就都摇摇头走了。
小冬姑他妈哭了半天，最后说：那李大志怎么办？
小冬姑半晌说：凉拌！
李大志是小冬姑的同学兼男朋友，两家家长都是认识的，相互也满意家世。只是前些年李大志下了乡，两个人一直书信来往着。
那个晚上，小冬姑留下来王进城的行李，第二天就去单位开信登了记，小冬姑那屋换了张双人床，中午在白运章买了几笼包子，就算办了喜事。
大院的人吃着小冬姑的喜糖，悄悄感慨红颜多薄命，没想到叹气声尚在盘旋，王进城他妈打到门上来了。
其实，王进城不怎么傻，对于入赘的事并没跟他妈商量，本来他爸早就去世了，哥哥姐姐在农村，就他妈和他两个人在城里，他说了，他妈一定不同意。
王进城他妈以为他换了工种到了锅炉房需要住宿舍呢，帮着收拾行李的时候还特意拿了条脏被子。没想到，一个脏被子卷儿就把自己的儿子送人了。
哭了，闹了，生米煮成熟饭，也只能凉拌，小冬姑说：妈，您别担心儿子没了，离着三里地远，您有事，王进城马上就回去，您要嫌家里孤单，就每天过来吃饭。
（七十年代的糖纸，那时的糖好吃的要死，不是因为味道，因为平时吃不着）（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4
就小冬姑的一句话，王进城他妈就在小冬姑家入了伙，不但入了伙，还抢着做饭。
之所以帮忙做饭，因为小冬姑家经济条件不错，原本吃的少吃的清淡，粮票省下不少，王进城过了门就经常买些点心，熟食等等副食品，王进城他妈平时舍不得吃这个，觉得占了孟家的便宜，所以少不得卖点力气。
王进城他妈帮忙做饭是好心，但以前不是一家人，口味不同，做饭的习惯也不同，日子长了，难免磕磕碰碰。
小冬姑家是文化人，做饭也精致好看。虽比不得小秦奶奶那般讲究，但炒菜也是胡萝卜丝拌青椒丝，红的绿的搭配的要模要样。
可王进城母子口味重，吃的咸，拌什么菜都放上很多酱油。小冬姑他妈一看见黑乎乎的菜，眉头就往一起皱，一百个看不上的样子。
小冬姑对王进城他妈说：妈，以后常做西红柿吧，我爱吃西红柿。
之所以小冬姑这么说，一个是确实喜欢吃，再一个，西红柿这个东西加点酱油是深红，不加是浅红，配上金黄的鸡蛋，怎么也不会太难看。如果凉拌，直接加白糖就行了，也不可能倒进酱油去。，
儿媳妇下了命令，王进城他妈马上服从，上顿西红柿炒鸡蛋，下顿西红柿疙瘩汤，儿媳妇一个月给她三十块钱买菜，她做的好好的，还能每个月省下个七八块钱，留着贴补农村的大儿子。
那时候都是时令菜，没有大棚，没有反季蔬菜，为了让小冬姑一年四季都能吃上西红柿，王进城他妈也真是下了功夫。她跟别人学着做西红柿酱。
那时的西红柿酱和现在的番茄酱不同，把西红柿烫了皮，切成小块，塞进煮过消过毒的输液瓶里，盖上橡皮塞子，连瓶子一起上锅煮。煮透晾凉了，放起来，吃的时候拿出一瓶来，和新鲜西红柿一个味儿。
王进城他妈是幸福里大院第一个会做西红柿酱的，当然制作过程中也难免出现纰漏，第一次做的时候，有两瓶进了气，本来好好的在墙角站立的西红柿酱，突然间冲开了橡皮塞，气流的作用巨大，里面的西红柿酱直冲云霄，被房顶阻截后，开出一片橘红色的云彩。只是不多时，橘红色渐深渐暗，邻居张大贵家的儿子钻过来的时候，大喊了一句：奶奶，你拉稀拉房顶上了吗？
小冬姑他妈说：王进城他妈要这么跟着咱们吃，我得少活十年。
小冬姑说：你少不少活十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没有王进城，我爸就没几天活头了。
小冬姑他妈不说话了，要论伺候人，谁也没法跟王进城比。
那个时候没有纸尿裤，就是用布包上，经常换，经常擦。王进城一天数不清的给摸，摸着湿了给换，换下来给擦，擦干净了给洗。就是上夜班去了，中间回来翻身，也给换尿布，换下来的，一早下班，先洗干净了晾好了才去睡。
全幸福里大院的人没一个不挑大拇指夸赞的：亲儿子也做不到这样。
就这样尽心伺候了三年后，小冬姑他爸去世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个褥疮。
小冬姑他妈因为王进城这样尽心实在，也不再挑剔，慢慢的也开始心疼这个傻女婿了。因为以前的同事在农场里当领导，便时常托了他买牛肉回来。
那时牛肉比猪肉便宜，没什么油，人们不认。但谁家能时常炖牛肉可是件奢侈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西红柿酱，暴露年龄的事，别轻易说你吃过）（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5
小冬姑他妈不找事了，王进城他妈倒是犯了疑心病。
有一天，王进城他妈端着盆西红柿来了我家：大妞妈，一起洗菜去？
我妈当时看着蹊跷，虽然大院的人有习惯坐在一起择菜，或者晚上拿着手电筒一起相约去厕所，但是洗个西红柿，一下子的事，真是没必要叫个人跟着。
我妈笑：婶儿，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你就直接说。
大妞妈，你说，小冬他们结婚也一年多了，怎么也没个动静呢。这事，我也不好问儿子，更不好问媳妇，该不会，我那儿子傻，小冬就没跟他同房吧。
我妈明白了，这老太太始终不放心这桩婚事，生怕小冬姑是哄着王进城伺候人，等他爸没了，她会再做打算。
当天晚上，我妈叫着小冬姑一起上厕所的时候，就真的把这番意思问了出来，当然不敢说是王进城他妈的疑虑。
我妈说：小冬，结婚一年多了，咋没动静啊。
小冬姑说：我爸这样，怎么要孩子，能顾得过来啊。
我妈说：我以为你还惦记着那个叫什么李大志的呢。
小冬姑笑：嫂子，这你还担心啊，我虽然是个女的，但吐口吐沫都能钉个钉，我说跟了王进城了，心里就没有李大志了。我们是没打算着急要。不过，我这个月没来事，还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
小冬姑真的怀孕了，那天王进城他妈正在他家准备菜，锅里刚炖上牛肉，案板上切了几个西红柿。小冬姑下班对正在门口洗菜的我妈低声了一句：嫂子，被我说着了。
我妈这次反应挺快，高兴的喊了一句：小冬，你有了？
王进城他妈正好端着西红柿准备在另一个小炉子上炒菜，一激动，把西红柿都扔进了牛肉锅，她毫不知觉，放下案板跑过来：小冬，真的？
小冬笑着点点头，王进城他妈脸上笑开了花。
直到要吃饭了，王进城他妈才发现原本要炒的西红柿都倒进了牛肉锅，盛出来一尝，味道出其意料的好。
红红通通的装了一碗送到我家来，说要谢谢我妈，没有我妈，王家就没后了。我妈自己不敢揽这么大的功劳，推辞了白天才收了那碗肉，那是幸福里大院第一次有人拿西红柿和牛肉一起吃，直到后来，这道菜在饭店里也有的卖了。
（大杂院里吃饭做饭都在外面，各家各户吃什么，一般孩子最清楚）（图片来自网络，与文字无关。）
6
小冬姑给王进城生了个孩子。男孩子，六斤四两，起名王猛。
王猛出生那年，小冬姑他爸去世了，因为要一起照顾孙子，王进城他妈还是每天过来幸福里大院一起吃。
再后来，李大志回城了，来幸福里大院找小冬姑。
那天小冬姑推着一辆小竹车在树底下乘凉，车里带着他家王猛还有我家二妞，两个小孩差半年，经常一起玩。我和我爸在旁边看杂志。那个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突然有了很多杂志可看，家里订了《新体育》《大众电影》和《小朋友》。除了这些，小冬姑还会从邮局带回一些《连环画报》什么的杂志来让我家人看，第二天再送回去。因为那时小冬姑早就不做投递员了，在邮局里面负责卖杂志。
李大志进来的时候，我和我爸没发现，都扎着头看杂志。
小冬姑看见了淡淡的打招呼：你回来了啊！
李大志看着小冬姑，再看看小车里的两个孩子：你的？
小冬姑点点头。
李大志把我爸当成小冬姑的丈夫了，没再多说话，转身走了。
小冬姑呆呆的站了很久，后来，我看到她哭了。
我问：小冬姑，你怎么了？
我爸那时已经看到了那一幕，对我说：你姑馋了，告诉你王奶奶去，给你小姑做西红柿炖牛肉。
西红柿炖牛肉已经成了王进城他妈的拿手菜了，和那次误打误撞不一样，这菜经过几次改良，变得越来越美味了。西红柿去皮后切块，牛肉切块。葱切段，姜切片， 热油爆香，加蒜蓉和大料，再把加牛肉块，炒至飘香，加西红柿，加少许糖，炒至西红柿变软出汤，加水，大火烧开小火炖，直至肉烂汁浓。
王进城他妈听到我的传话，二话不说的去买牛肉了。
小冬姑擦擦眼泪跟我爸说：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我死了也会跟王进城埋在一起。
（这些杂志伴随着我的儿童时代，不知道谁看过）
7
小冬姑说到就做到，后来，世道变了，机床厂倒闭了，小冬姑承包了一个报刊亭，在小冬姑工作的邮局外面，两个人早上一道走，晚上一道回。这一辈子，没吵过架拌过嘴。
小冬姑他妈和王进城他妈也成了伴儿，后来，王进城他妈干脆就搬到幸福里大院住了。八二年，农村分了地，王进城的大哥过来打算把他妈接回去住，王进城他妈不想走，眼巴巴的看着小冬姑他妈，小冬姑他妈对王进城他大哥说：你把你妈接走了，我要吃西红柿炖牛肉了怎么办？
王进城他妈高兴的掉眼泪，轰着赶着让她大儿子走。他大儿子走了又来了，送来的花生，玉米面，还有一大块牛肉。
再以后，家里的人逢年过节的就过来，每次也不空手，王进城也不怎么傻，每次都买很多酱菜，烧鸡什么的让他哥带回去，两个亲家处的比亲姐妹还亲了。直到85年，小冬姑他妈去世了，王进城他妈说什么都不住了，她说没了老姐姐，心里空的慌。
91年拆迁的时候，小冬姑意外的发现李大志竟然已经当了城建局的局长，负责老区开发工作。李大志惊讶的问小冬姑：这是你丈夫？上次那个挺黑挺帅的？
小冬姑说：你上次看见的是我家邻居，不过，我男人也是挺黑挺帅的。
王进城咧着嘴笑，笑起来，也不怎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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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味道里有老故事，回忆不是因为喜欢过穷的日子，而是穷的日子里有我们天真稚气的童年，有我们父母的青春岁月。穷的日子里能看到人本能的生存韧性，写出来，给现在娇气矫情的生命一点力量！穷的日子里有一些乐观的态度，写出来，给现在怨怼的人一些启示，如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