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亲情故事】
文/童馨儿
1
第一次见他，他八岁。穿着土里土气的花棉袄，袖子磨得剥了边，裤子很短，轻飘飘地吊在脚踝上，流老长的鼻涕。
妈说，这是你哥，来，叫哥。他怯怯地看看我，讨好地向我露一个笑脸。
我一扭头就走。谁要叫他哥。那么丑那么脏。
他说话特结巴，脑子像是不太灵光，什么事都要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更嫌他。真笨。妈让他和我一个班，我气势汹汹地警告他，别说你是我哥，不许叫我妹!
妈气得抓过门后的扫帚打我，他冲上去攥妈的手，嚷，不，不，不，不打!妈一把抱住他，落了泪。
等稍微懂了事，才知道，妈在他两岁时怀了我，去医院做孕检的途中，想上厕所，让他在外边等着，等妈出来，他不见了人影。妈站在马路中间歇斯底里地叫了半个小时，然后晕了过去。
几年间，爸妈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直到抓着了一个人贩子，根据供词，辗转地才找到了他。妈说，去接他的时候，他正提了一桶潲水去喂猪，妈冲上去抱住他，号啕大哭。
他小小年纪样样活儿都会做，就是不识字，没看过彩色电视，不知道电脑，没跳过蹦蹦床。
妈恨不得把他从来没得到过的全给他补上，她一回到家就先找他。总是板着脸喝斥我，别总是欺负你哥。
我偏要欺负他。
他功课不好，我是语文课代表，早读课上，我故意叫他站起来背课文，他一紧张就更结巴，卡卡壳壳地背不上，我绷着脸让他重来，再重来。他憋红了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用尺子把桌子敲得刷刷呐，提高声音说，你这笨猪!全班就哄地大笑起来。
放学回到家，我踩住他的鞋对他说，敢告诉妈我就对你不客气。他果然就没告诉妈。
只要妈不在，命令他帮我洗鞋，下楼倒垃圾，给我削苹果，电视永远是我霸占着，我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他就得跟着看什么，妈给我们俩一人一块零花钱，他的那块永远是我用……
一转眼，好多年过去了。
他长高了，结巴的毛病始终没改掉，就很少开口说话。我还是不肯叫他哥。人前人后总是喂喂喂。偶尔还对同学说，瞧那傻大个!
他从来不生气。
然后，我考上了大学，他理所当然地落了榜。我离家那一天，他去车站送我。车子启动前，他递给我一张卡片，然后跟着车子小跑，使劲地朝我挥手，咧了嘴，无声地对我说，再见。再见。冷不防摔了一跤，趴在地上，抬起头还是笑。样子特傻。
我打开卡片看了，上面画了一些房子，一些树和花，还有一个长辫子女孩。女孩仰着脸，对着阳光笑。旁边有行字：妹妹永远幸福快乐！
他的画画得不咋样，字还写得那么丑。可是我的心突然温柔地牵动了一下。
2
刚上大二，爸突然中风，家里的运输车卖了给爸治病，妈的水果档也关闭了，整天就侍候爸。爸身体恢复得不错，但家里的经济顿时紧张了起来。
他到省城找活干。陆续换了几份工，都干不长。老板都嫌他笨，话也说不满楚。他偶尔来学校看我，从来不直接到宿舍找我，总是挑我走在路上的时候，猛地蹿出来，匆匆塞我一袋水果，冲我傻傻地笑两下，摆摆手就走。
我有点惭愧，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才揣摩和等到我。
我很快地找了两份家教，周末时间就三个地方跑。转公车就转得头晕脑胀。
突然有一天，刚从一学生家出来，骤然听到熟悉的傻笑声，转头一看，他骑着辆三轮车，脸上一副挺得意的表情。
他招手让我上车，然后顾自蹬向我要去的方向。 我吃了一惊，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他不回答，转过头眯起眼睛笑。好像很为自己的聪明自豪。
逢着小坡，他下车来推。我要跳下车来，他急着直摆手，第一次冲我瞪眼，干，干什么，坐，坐好!
自此每个周末，我一出校门就看到他坐在车上。送我去了这个学生家，补习结束时，下楼一准能看到他，然后又把我送到下一个学生家。
送我回学校，他总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大白兔糖，塞到我手里，有点汗津津。我从小就只爱吃大白兔，他记得比我还清楚。可是他不知道，为了减肥，我已经好久不吃糖了。
每次回到宿舍就把糖丢到垃圾桶里。
突然有一天有同学好奇地问，好像每一次都是那个蹬三轮的送你回来哦。他不是在追求你吧？还每次都送你这个糖，哎呀，真够搞笑的。
我气得脸色通红。不知道怎么还击说，他其实是我哥。
回过头来冲他撒气，以后不许再来我们学校。
他果真就不再来我们学校，隔了一条街的路灯下，他和他的三轮车仍然在等我。
不久我恋爱了，男孩有辆漂亮的摩托车。每次坐着男孩的摩托车出去，眼角余光总能看到他在三轮车上伸长了脖子，看过来的目光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突然有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在医院里。我急忙赶了去，原来他在路上看到一女孩躺在地上，听说是突然发了啥病晕过去了，围观的路人未来往往，偏偏他就学起了雷锋，把女孩送到了医院。
女孩的家人来了，非说是他撞倒了女孩。他说不出话来，无从替自己争辩，只好打电话给我。
我瞪他一眼，怪他多管闲事。
我对女孩的家人说，一切等她醒了再说。你别乱怪我哥。我哥是个老实人。
他惊喜地看着我，说，嘿嘿，我，我是她哥，
脸笑得像朵花。
这是我第一次承认他是我哥。
女孩醒了后，澄清了他的冤枉，女孩的母亲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感谢他。
我们俩一块走出医院，我硬邦邦地对他说，以后这种闲事少管，你懂不懂?
他搓着双手，嗫嚅着说，我，我是想着，我，我妹遇了难，难事，也有人帮……
我还是瞪着他，可是瞪着瞪着，眼睛就湿润了。
临近毕业时，男友让我到他家去吃饭。他的意思是，他妈，可以帮忙我留在省城。
哥知道后非要给我买一套新衣服，我只好跟着他去商场，他很雄赳赳的样子，专往贵的柜台凑。转了老半天，终于试了一身，大家都说好，我自己也挺喜欢，一看标牌，八百多。我拉着他走，他不肯，眼晴也不眨地就嚷，包起来!
这句话他倒没结巴。我说，你这会儿说话怎么就这么流畅了。
他笑。八百块，他要蹬多长时间的三轮才挣得到啊。
他蹬着三轮车进我到预订的酒店。告诫我要礼貌点，不要乱说话，别任性。
其实男友的母亲是个知识分子，态度很和蔼，这完全是一餐愉快的晚饭。男友高兴得一个劲地冲我眨眼眼。
走出酒店时，酒店门口有人在争执拉扯，男友的母亲轻轻瞟过去一眼，转过头来说，这些乡下人，也不着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车都敢来这里停。
我一惊，看过去。原来保安们拉扯的是哥。他结结巴巴地，在申辩着什么。男友的母亲又说，瞧他那副样子，傻大个！
我倏地别过脸来，顶撞道，他不傻!他一点也不傻!不许叫他傻大个!
我甩开男友的手，朝他走去。拉过他的手，毫不客气地对那些保安说，放开他，我们走，什么破酒店，什么素质!
我坐上他的三轮车，他责怪我，都，都叫你，别，别任性了。
我说从明天起，你每天朗读一小时，我就不信你这结巴改不掉!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对，对不起。
他带我去他的出租屋。第一次，我知道他住在一幢旧楼临时搭建的阁楼上，除了一个水龙头，房东什么也没提供。
他自豪地告诉我，那床板，是他自己钉的，那些墙上的纸，是附近的打字复印部扔掉的废旧宣传画，他拿来一贴，房子就漂亮了。桌上的那风扇，是他用自己平生挣的第一笔钱买的，虽然是个二手货，但转得一直很好，很凉爽。
他说，妹，以，以后我，我要在省城买房子。把，把爸妈都，都接来。你放，放心。
我突然就哭了。这间小屋子，距离我的学校，应该蹬上四十分钟不止吧。这些年，为了离我近一点，他来未回回的，蹬了多少公里?
他急了，说，不，不，不哭。他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大白兔来。
我剥来吃了，糖很甜。甜到心里边去。虽然我刚刚失恋了。
没想到几天后，男友的母亲来找我，郑重地向我道了歉，她请我原谅她。她还说，我和我哥，给她上了一堂深刻的教育课。
原来是我哥找到了她，一个劲地向她陪罪，请她务必原谅我的不懂事。
我低下头喝茶，泪珠悄悄地滴到茶杯里。我的傻哥哥啊。
4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和男友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他花光了积蓄买了辆二手三轮摩的，开始帮人拉货。他说了，要为理想努力。他还说，他现在天天对着镜子朗读半小时。因为我不菩欢他的结巴，所以，他一定要变得不结巴!
我坚持要他从那间阁搂搬出来，替他找了间干净的房，付了半年租金。搬家那天，他一路跟人说，呀，妹子非要我搬家。
脸上好得意的表情。
等我回到公司，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在我包里塞了一沓钞票。
我们不太见得上面，我打电话找他吃饭，他总是在忙。听说他是个勤快的司机，大小商店都愿忘找他拉货，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通，随叫随到。
他很快地买了辆新三轮摩的。还是拉货。旧的让老乡开着。收入归他，老乡的工资由他发。
我有点惊喜，觉得他聪明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对我说，你哥没别的本事，就是有力气，干活不怕。
我操心他的婚事，要给他介绍女友，他着急地摆手，让我跟着他出车拉趟货，小商店的老板娘走出来招呼他，我仔细一看，那年轻的老板娘竟然是上次他救下来的姑娘。
姑娘递杯水给他，笑眯眯地看着他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偷偷地对我说，是吧，妹，好人有好报的呀。他笑得那么憨，我也笑了。
年底，我的婚期临近，男友打算租几辆豪华轿车，想给我一个风光的婚礼。我不同意，我说我要坐哥蹬的三轮车。
他高兴极了，把那辆旧三轮车搬到客厅，买了油漆，反反复复地调试，说是要弄个最漂亮的颜色，又买了好些蕾丝，精心装饰车棚。他说他要载着我绕城一圈，幸福要让所有人看见。
婚礼的前夜，他和男友都喝多了，两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就争执起来，突然他扯了男友，走到院子中央，两个人竟然打起架来。我又急又气，拼命叫，他们俩只顾打，谁也不理我。
结果还是他占了上风。我跑过去瞪他，你搞什么嘛。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说，看他以后敢不敢欺负我妹子!
淡淡星光下，他笑得像个孩子。
突然间我就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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