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亲情故事】
文/童馨儿
一
我听过很多人这样说她蠢。她自己也经常这样自嘲。特别是在她清早起来，一边忙着煮粥一边忙着漱口，常常还没漱好又跑去开洗衣机，等她想起来粥已经糊了的时候；或者她一边炖南瓜汤一边给衬衫钉扣子，到最后发现那些扣子全钉错了位置的时候，她总是既无奈又胆怯地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哎呀，真蠢啊这真是。
我也觉得她蠢，真的。她所做下的蠢事，扳着手指头数也数不清楚。
印象里，她从来没有优雅过，她永远大着嗓门说话，她从来不懂得红衬衣不好配绿裤子，睡衣别穿到街上去，或者别在人多面前抠鼻子。三十岁的时候她仍然经常蓬头垢面地趿着拖鞋就下楼去买油条，许多时候眼睫毛上还沾着没来及洗干净的眼屎。
我有时候会抱怨她不像别人的妈妈一样美丽动人，外婆会帮她辩解，那是因为有了我的缘故。
可是她经常糊里糊涂地做蠢事，又是为着什么原因？
我记得有一天清晨，她非常着急地把我叫起床，推我去洗脸，帮我挤好牙膏，嚷，天哪天哪，我竟然睡过头了，快点快点迟到了！
等我们俩蹬蹬地跑出门，她突然站住了，抱歉地冲我笑了一下，呀，今天是星期天啊。她拍拍脑袋，真蠢真蠢！
然后又有一次周末，她对我说，春天来了，要把我们家弄得干净漂亮起来。于是第二天我们俩起了个大早，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她拖地板我抹桌子，地板刚拖干净，她才想起来，今天跟人家约好了上门装防盗网。怕人家看到地板太干净不好意思穿鞋走进来，于是，她带着我，穿了鞋在屋子里走了好几趟。
还有一次呢，她说是外婆的生日，我们俩忙碌了一整天，亲手做了一个看上去不太好看但我猜应该好吃的蛋糕。傍晚的时候我们都换了新衣服，她甚至给我梳了漂亮的小辫子。出门的时候，她面面俱到地问我，灯关了吗？水龙头关了吗？门已经反锁好了吧？包呢？钥匙呢？好了，走吧。
等去到外婆家，我兴奋地等着她打开袋子取出来我们送给外婆的生日蛋糕，没想到她说，呀，出门时拿错袋子了。
我没法全心全意信任她，连作业也不太肯让她检查。她总是摸摸我的脑袋，笑一笑说，幸好，我妞不像我这么蠢哦。我妞最棒。
二
她是个中技生，学的是缝纫。在服装厂工作了十五年，三十五岁的时候下岗了。
有朋友的小酒店请她去做餐厅经理，她去了两天跑回来了，因为我说她从酒店带回去的饭菜甚至比不上她煮的面条好吃。
她再没有出去工作。把家里的一扇窗开了，弄块旧板子铺在几颗砖头上，门框上挂一个小牌子——“玲珑服饰”。承接手工服装，小到一条拉链的更换，一颗扣子的缝补，一两公分的裤头拆改。
房子毗邻市场，生意倒是络绎不绝，她特意准备了好些鞋盒子，专门装那些皱巴巴的零碎钞票。盒子装满了，也不去银行，人家说，当心小偷哦，你这里人来人往的，人杂！
她不以为然，结果还真有一天鞋盒子不翼而飞，她坐在缝纫机旁嚎啕半天，平静下来就对我说，可能人家是太难了。然后埋下头，使劲地踩缝纫机。
钱挣得那么辛苦，她还给我买漂亮的发夹和好看的裙子。她说，女孩子要打扮得漂亮点。
她常常带我去逛商场，看到好看的裙子就迈不动脚步，对我许诺说，以后有了钱，她一定给我买。
她开始做发财梦，每逢二四六一定购买10块钱的福利彩票。号码永远是我的生日组合。连卖彩票的人都劝她，姨啊，你这样很蠢的，不会中的。
她有点生气，嫌人家不会说话，下次就换了家投注点继续买。在她心里我是最幸运的人，我的生日当然会给她带来好运。哪怕不是大奖，每天平安也非常非常好。
这是她说的。听上去很蠢。
三
四十岁的时候她终于有了点积蓄，于是带我去了省城一趟。在人潮如流的火车站，我们遇到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他对她说，他刚刚毕业，揣着仅有的一千块钱来找工作，没想到钱包被偷了。他说，阿姨，你能借给我五百块吗？我已经问了好多人，没有人肯借给我。
我在旁边轻轻扯她衣角。我已经不小了，听说过这样的骗局。但她只犹豫了一分钟，就伸手到怀里掏出了她紧紧藏在内兜里的钱。青年人感动了，拿了笔和纸，请她写下详细的地址和姓名，他说，以后他一定会把钱还给她。
结果她没能带我去坐过山车，她剩下的钱只够我们俩在简陋的小旅馆住上一晚，吃一餐淡而无味的清水面，然后回家。
我赌气几天不跟她说话。因为这一次，她真的蠢得不可救药，那个青年人，从此杳无音讯。
可她说，也许他忙呢？又或者他搞掉了那张纸条呢？那张纸条那么小，很容易就弄丢了。还有啊，搞不好他给寄了，是邮局出了问题。
她说得一本正经，我却觉得她看上去一副蠢相。于是我顶撞她，你呀，人家卖了你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她笑了笑，说，其实我是想啊，万一有一天我妞在外边遇到了难事，也会有人像我一样肯帮忙。
是吧。她真的有点蠢。可是我的眼睛湿润了。
四
她四十五岁的时候，我上了大学。家里的旧房拆迁了，我们搬进了新楼房，她在街上租下一间小门面，专门卖T恤。那些纯白的棉T恤是她从前所在的旧厂的处理品，旧厂被收购了，刚成立了新的公司，人家说，这些东西，卖不动了，你爱拿就拿去。什么钱不钱的。
她租一辆人力车，拉了好几次，才把那些白T恤全拉走。然后没日没夜地在T恤上做手绣。一朵小玫瑰或者一株风信子，不然就一个小人儿。那些T恤竟然很快就卖掉了。
她拿了钱去厂里交，厂里的人一愣一愣地。她出门时，人追出来，叫，喂喂。来厂里工作怎么样？
人家问她，有什么条件吗？她做了好些年的个体户，突然又重新拥有了一份工作，简直惊喜得语无伦次了，哪里还记得要提什么条件。
当然后来她后悔了，她说，妞，我应该跟领导提一下的，最好你毕业的时候能照顾一下。好歹也有个铁饭碗捧着。
我正意气风发，眼里只有深圳上海，哪里看得上一个小城市里的一个小服装公司，于是，觉得她虽然年纪大了，却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傻。
五
2002年我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每天没头没脑地忙碌着。不久，我开始了一场恋爱。她比我还高兴。她五十大寿那天，我和男友说好要为她好好庆祝一下。
下班的时候，我给男友打电话，电话许久也没人接。终于有人接的时候，是个女人，她警觉地问我，你是谁？我反问她，你是谁？她告诉我，她是他的妻子！
我差点晕过去。他从来也没有对我提过他结了婚。
我一个人在酒吧喝了一晚上的酒。我想用酒精麻醉自己，这样，可以不那么痛苦。
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额上敷着毛巾。她就坐在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下午有陌生人给我打电话，请我去劝一下我母亲。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匆忙地请了假，叫了车赶过去。才知道，半个小时前，她气势汹汹地找到了他，二话不说就把桌子的报纸茶杯全向他扔去，边扔边骂，还要冲上去撕扯他的头发。据说那样子像极了街上撒泼的文盲老妪。
我气急败坏地扯着她走，站在大街上骂她，还嫌不够丢脸是吗？拜托，你别总是那么蠢行不行！
她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把泪流了满脸的我抱在了怀里。
六
一转眼，她就近六十了，退了休，开始戴老花镜。每次周末回家吃饭的时候她都要问我，恋爱了没？没人追你吗？不可能，我女儿这么漂亮能干。
怕她寂寞，我教她上网，给她买了台电脑，帮她申请了一个QQ号码。她很感兴趣，有空就呆在电脑前慢慢地敲打键盘。我一靠近，她就忙不迭地关掉对话框，往外撵我。我忍不住疑惑，她年纪这么大了，不会学人家赶时髦网恋吧。于是我旁敲侧击地对她说，俗话说，老伴老伴，老来作伴的人嘛。如果周围有合适的人，妈你考虑下哦。她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又说，网络是个虚幻的东西，可千万别相信它。她瞪我一眼，说，你妈又不蠢。
我只好说，妈，我想吃绿豆汤。瞧这天热的，好像有点中暑了。她立刻紧张起来，匆忙站起身，是吗？那我赶紧下楼去买点绿豆。
走得匆忙，她忘了关掉电脑，我赶紧凑上前去看，却发现她哪是在网恋啊，她是在Q群里向她的朋友们为我征婚！甚至她的QQ签名，竟然也是——家有小女，聪明灵慧，觅真心疼爱的人！
我眼睛有点湿。这老妈，始终这么蠢。
周末时与她一块去看望外婆，我不由得说起了这事。外婆说，你妈脑子里少根筋，一辈子就只会做蠢事。
用外婆的话说，迄今为止，老妈做得最愚蠢的就是在一天下班的路上，在巷子口拣回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孩。那年头，被遗弃的女孩子可多了。可老妈偏偏把我给拣回来了。她才二十八岁，完全忘了考虑带着个孩子该怎么嫁人。
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陆续有男人表示愿意娶她，前提是把我送给别人，不然就孤儿院好了。
她一直没同意。于是，她一辈子也没有得到年轻时最为盼望的婚姻。
我觉得她真蠢。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孩。
可是，我十分十分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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