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拉的一家人在洪水引起的泥石流中全部遇难。她的哥哥、母亲、父亲、爷爷和奶奶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她刚分到实习的单位没几天,原本她是计划要回去探望一下他们的。请假条已经都做好了,她想等到雨停了就回家。她给他们都买好了礼物,礼物不贵重,那是她省吃俭用下来的心意。雨没停下来,就在网络上看到了消息。她的家乡一片汪洋。她联系一切能联系的人,幸存下来的大伯告诉她,让她缓一缓再回家。她不敢想,也不敢去难过,她怕难过到停不下来。反而失去了回去的勇气。
她是存着一丝幻想的,她希望他们在她抵达家里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健健康康地迎接着她。梅里拉买了当晚的火车票,雨越来越大,她到了市里的车站,回家乡的班车由于大雨已经停运。
她躺在候车室的躺椅上,静静地闭着眼睛,她的脑海中一片电光,场景一幕幕地浮现。
八岁的那年初夏,枣树上的小枣刚抹上红晕,她出去疯玩了一圈后,就起了麻疹。小米粒大小的麻疹从皮肤的毛孔中鼓出了一颗又一颗。先是身上,后是脸上。奶奶看到她的异样,便一把抱住她,脱下衣服蒙住了她的头脸。她不明白大叫挣扎。奶奶说,麻疹见了风,会落下病根,将来就不好嫁人了。她听了,赶紧像只小猫般偎依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把她抱进了房间,给她盖上了薄被,她的浑身很痒,想抓,手却被奶奶拦住。奶奶重新抱起她。把她放在大腿上,手伸进她的衣服,一边揉搓,一边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她在奶奶的怀里待了好几天,直到痊愈。
十二岁那年,妈妈患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动手术。她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马上就要进入中学。妈妈担心她会饿着冻着,在去医院之前,连夜给她赶制了一套护膝,一副套袖。她埋怨妈妈,做这么土的东西干嘛呢?妈妈当时已经回答不出来了。她有气无力笑了笑。她从来也没见过那样难看的笑容,可那样的笑容却在心里扎了根。
还有爸爸,那个总是绷着脸,不苟言笑的男人。年轻时也曾有过花样的芳华。她上了初中之后,由于路途遥远,就寄住在了学校。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天,她手里没有一分钱了。碰巧,班里又要交班费。她让回去的同学给捎信,捎钱。同学回去了好几天,却没见他回来。当她饿着肚子坐在教室里自习的时候,有人推开了教室的门。父亲的头上军大衣上顶着一层冰花,白皑皑地刺眼。她叫了一声爸爸,就跑了过去。
父亲嘿嘿地笑,脸已经被懂得青紫,她接过他手里的钱,钱很暖,带着父亲的体温。他没再多停留,哪怕是一会儿。她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泛酸。
她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哥哥,他们从小就打架。哥哥的年纪长她三岁,可是一点都不懂得疼惜她,每次他都下手很重,最严重的一次,他失手打得她鼻血横流。他被爸爸撵出了家门。后来,他不再上学。再后来,他跑去打工,在一家冷库做看守,不管冬天还是夏天,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里面巡逻,很多次,他都冻得感冒,他舍不得拿这些钱去看病,拖延着,拖延着,就有了鼻炎后遗症。当她上了考上了大学的那一年,他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他把钱换成了十块钱一张的纸币,他交给她,厚厚的一摞。他说,数钱的感觉真好,等他将来发了财,就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她说,哥哥,你太讨厌,换这么多,让她怎么拿啊!
她不懂,有些人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一家人最宠爱她的人就是爷爷,爷爷经常会偷偷藏起一些吃的,等她回来,然后叫住她,给她把好吃的拿出来,有时候是放绵了的糖块,有时候是久置的花生米。他一脸神秘的样子,让她永远也忘不掉。
雨终于小了,停了。她坐上了回家的班车。途中,她看到了很多被冲倒的民房。车子行了一段时间,因路上塌方,被迫终止了路程。距离她的家还有三公里的路程,她决定步行回家。走着走着,雨再次下起来,小伞挡不住疾风,她的身上尽是湿漉漉的雨水。脚上的一只鞋子在淌过一条小河的时候,陷进泥泞而丢失。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前面等待的是她的亲人,是她的至爱。很多次滑倒,然后拍拍泥水继续起来。
终于,她走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家乡的情景让她失控。房子倒塌,污水横流。有人让她离开,说这里已经很不安全。
一只小黄狗淋着雨,坐在废墟上等着她。它还活着。它叫小黄,是她哥哥从外面捡回来的小野狗,小黄看到她,飞奔向她。
那一刻,山崩地裂,天塌地陷。
雨水夹杂着泪水,一起冲进了废墟,她用手挖着,找着。她要找到他们。一个,两个,三个,他们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忍着巨大的悲痛,把他们从泥土里找到。她为他们清洗身体,和他们说着话。小黄跟在她的身后哀鸣,一会儿舔舔这个人的脸,一会儿拱一拱那个人的身体。它叫他们起来,像往常一样,和它嬉戏玩耍。
她守在他们的身边三天三夜,太阳出来了,暖暖地招摇着他们皑白浮肿的脸。救援队来了,领导也来了。他们发现了她。她忘了哭,也忘了自己是谁。她被人背着送到了医院,她只记得,她死死地抱住小黄。她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他们坐在一起,让她好好活下去,让她照顾好小黄。他们说,人生总是要结束,珍惜活着的机会,每一步都要好好走下去。
她被小黄舔醒,她开始吃饭,小黄也开始吃。她跟窗外的晃动的树叶说,她会替他们好好活着,她在,他们才有生命力。刹那的生命,才有永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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