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蕊只迟到了一分钟。
但楼下入口闸已然毫不留情地关闭。
宋初蕊气急败坏,跑去拍保安室的窗,保安抬起头来,表情冷淡,用目光告诉她,恕他无能为力。
宋初蕊真的气。
这新闻中心里哪怕是蹿出来只老鼠,也是趾高气扬的。
她不得不刷卡进入,这意味着她迟到的记录在案,这一月的全勤泡汤。
气喘吁吁地跑上四楼,迎接她的是康如玉沉如锅底之面色,不等宋初蕊讨好的笑脸奉上,她已经冷冷道,“宋初蕊,你叫人说你什么好?工作能力不行就罢了,能不能好歹遵守一下规章制度?别动不动就迟到!”
宋初蕊挤出来的笑容有点僵,勉力回嘴道,“我哪有动不动就迟到?!”
康如玉最恨人顶嘴,一听之下,脸上怒意更甚,“你的版面做好了吗?所有人的版面都已经交到我这里来,偏偏就少了你!别人吃的干饭,你吃的也是干饭,为什么别人能做的,到了你这儿,就做不了?”
宋初蕊平时也没少挨骂,不不不,应该说,整间办公室的人没少挨她骂,不分缘由的,随随便便就能骂上一通,大家也都习惯了,宋初蕊也不例外,但今天这一刻,她突然也有些不耐烦,便大刺刺地顶撞道,“昨晚奉您之命,我将版面修改了三次,然后搁到了您的桌面上。康主编没看到吗?”
康如玉紧紧地盯着她,宋初蕊也不怕死地回看着她。
办公室里静得出奇。
不一会儿,康如玉倏地转身离开,高跟鞋叩叩地,敲得众人心惊胆颤。
她一走,办公室的气氛就松弛下来。
宋初蕊抚一抚胸腔中狂跳的小心脏,坐到了位置上,打开电脑。
蒋书真凑了过来,低声道,“大清早的,老康已经找了好几拨人的麻烦了。”
言下之意你不用理她。你不是一个人。
宋初蕊与这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交情都不见得深厚,唯与这蒋书真的对话稍多几句,此刻听得她好心安慰,自然也要摆出一副领情的模样,“嗯,我没关系。”
这间办公室,只是新闻中心大楼中毫不起眼的一间,主做一份小小内刊,免费赠送机关事业各单位阅读。因为隶属党政机关,待遇还算过得去,不至于饿死。
办公室里只有六个人,唯有主编康如玉有编制,仅此一点,她已足以在众人前昂首挺胸,更何况还身兼众人之首,年底的考核表上总得要她签字,哪有人无聊得要去忤逆于她。
宋初蕊进来一年,已然深切体会到无编制的痛苦与卑微。连保安都要轻看一筹。今天早上若是迟到的是一位有编制的员工,保安早就主动拿出卡来帮忙刷了。
别怪人家狗眼看人低。谁叫你自己不争气。
郑文烨也问过她的,“在那儿有没有受委屈?”
她自然答,“没有。同事们都很好。”
他自小被周围人捧在手心,哪里会知道她的委屈。
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一上午她的版面被康如玉打回来四次,最后一次仅仅因为一个标点符号用得不合她意。
宋初蕊气得发笑。
下午开例会,康如玉照例将所有人都批了遍,宋初蕊实在觉得奇怪,她简直要怀疑这女人是因为长年没男人滋润才养成的乖僻性情。
宋初蕊十分幸运地被放在最后,着重批了老半天。此时此刻的康如心语重且心长,一副我全是为了你好,你还年轻,不懂事,必需得好好教诲。
宋初蕊的电话响了又响,虽然设置的是震动,但此起彼伏的嗡嗡声还是惊动了康如玉。
箭一般的目光射过来,宋初蕊强行镇定一笑,默默伸手至包里,将手机摁断,但不一会儿,手机又嗡鸣起来。
也许真有急事。
宋初蕊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她鞠个躬,转身去阳台。
一共八个未接来电,皆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宋初蕊有些纳闷,她一生之中,似乎还没有人这么迫切地寻找过她,更何况是一个陌生人。
她摁下通话键,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焦急,“初蕊吗?”
宋初蕊警惕起来,分明不认识,为何叫的这么亲热?
“您哪位?”语气并不好,且他还累她被康如玉恨得半死。
“你好,初蕊,我是你哥哥的同学程安东。是这样的,今天我的小馆子开业,大家喝的有点多,后来才发现你哥哥在卫生间摔倒了……情况不太好,你赶紧来吧,得马上手术……”男人那头吵轰轰的,夹杂着一堆人的声音。
“啊,赶紧点儿……”
“他妹妹等会就到……”
“已经给他妹妹打电话了……”
“怎么搞的……”
宋初蕊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突然失去了规律。
“我马上过来。”她挂了电话,转身走进办公室。
“康主编,我有点急事,必需要马上走,不好意思,不能继续开会了。”
“站住!”康如玉已经忍耐到了极点,眼睁睁地看着宋初蕊转身就要走,顿时暴喝道,“这么目无纪律,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说走就走?”
宋初蕊回过头来,极力控制着自己,低声道,“主编,我真的有事。”
康如玉道,“这里在座的,哪一个没有事?就你宋初蕊才有?受不了这样的工作强度,就回家呆着去。”她冷冷地看着宋初蕊,“还想在这儿干,就老老实实地坐回你的位置上去!”
宋初蕊热血上涌,蓦地用力踢翻一张空凳子,怒道,“咄!什么不得了的!老娘还真不干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这是什么地方?虽然暂时没有编制,但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地,削尖了脑袋也还不一定挤得进来!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别人所不知道的背景,谁也不会轻易得罪谁,当然,谁也不会轻易帮着谁。
康如玉一声冷笑,“你可要说话算话哦。”
宋初蕊一声不吭地出门去。
她一边走一边给郑文烨打电话。
打了好多遍都在占线。
站在马路边,一时之间又打不到车,电话又响起来,程安东在那头更是着急,“初蕊,你到哪儿了?医生这儿等着你签字呢……”
宋初蕊一咬牙,冲到马路中间,一辆疾驰中的黑色轿车一脚急刹,司机惊魂未定,只看到一张清秀的面孔贴在车窗上。
“求求你……”女子哭得十分伤心。
司机心软,默默将宋初蕊载至医院。
宋初蕊连谢谢也来不及说,狂奔着寻找急救室。
程安东迎了上来,“初蕊。”
看到了人,宋初蕊才依稀想起来这么,宋初阳确实有这么个同学。
“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了……”程安东低声道,“医生说需要马上手术。”
宋初蕊此刻才觉得手脚都在颤抖,嘴唇也哆嗦着,“会怎么样?”
“脑损伤。有可能影响他的肢体行动。”程安东道。
宋初蕊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其实在试图安抚她,用最轻巧的形容词。
医生匆匆过来,拿出来一迭纸,宋初蕊机械地一一签下。
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跟随而来的人大多散去,唯程安东留了下来。
“周睫的电话打不通,已经给她留短讯了。”程安东道。
宋初蕊完全心不在蔫。
心里只想,好啊,宋初阳,终于有你撞见鬼的一天。
全世界人都知道宋初阳仗着妹夫是郑文烨,吊儿朗当,嚣张跋扈,成天一群狐朋狗友,吃喝嫖赌。
也难怪周睫数次在她面前恶狠狠地抱怨,“你哥哥就是个混蛋!”
她再次将电话打给郑文烨。
仍然通话中。
她其实极少打电话给他,怕他嫌她烦。
让他烦的地方太多了,单单是一个大舅子,让宋初蕊自己都有点应接不暇。郑文烨向来好风度,从来不抱怨,但她觉得不好意思,日夜担心因此被他看轻。说不动宋初阳,只好在自己的事上一再忍着,连根手指都不想再麻烦他。
但今天不同。
她除了他,亦没其他人可找。
手机响起来,她有一刹那的欢喜,却是蒋书真。
“你没事吧,初蕊?刚才你急急忙忙的,出了什么事?”蒋书真热切地询问道。
宋初蕊像似抓到深海中浮木,不知不觉坦承,“我哥哥出了事,现在在抢救当中。”
蒋书真大吃一惊,急道,“啊,是吗?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看你。”
宋初蕊突然之间很是感动。
说实话,她有些瞧不上蒋书真。矮、肥,还不好看,又总是太热情。过分热情总让人觉得她不太识趣的想法,宋初蕊自然也不例外。脑子似乎也一根筋,根本察觉不出来别人的轻视与冷淡。
内刊有一个广告专版,这是蒋书真最不容忽视的地方。办公室里诸人的年终奖有大半部分从这里来。但那广告有些恶心人,不是不孕不育就是“他好我也好”之类。
排版编辑每次排版都要纯洁地皱眉哼哼两声,但看到蒋书真,却笑得最为真诚。
蒋书真很快赶到医院,因为走得快,胸前两坨颤微微地抖动得十分放肆,看上去并无丝毫美感,只让人替她难堪。
但此刻宋初蕊只觉得她无比亲切。又可靠,又动人。
蒋书真气喘吁吁,一开口就安慰人,“没事。不用怕。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宋初蕊又疑心她心灵鸡汤看得太多,换了平时真是嫌弃,此时也只觉再中听无比。
程安东看到来人,松口气,搓着双手为难地道,“初蕊,我那儿刚开业……你看……”
宋初蕊回过神来,赶紧道,“啊,不好意思,你去忙你的……今天谢谢你了……”
程安东道,“不谢不谢。哎,初阳也是,一喝起来,谁劝都不听。等这次好起来,可不能再这么喝了。”
宋初蕊苦笑。
等他好起来……他还能好吗?看医生的表情她就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将头放肆地搁到蒋书真肩上。
蒋书真有些受宠若惊,僵坐着一动不敢动。她知道自己处处不讨人喜欢,只得奉上更多热情,期翼得到哪怕少许回应也是好的。
时间流逝得格外慢。
宋初蕊渐渐觉得大半身子麻痹起来。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十分让宋初蕊意外,竟然是郑文烨。
宋初蕊有些百感交集。
他终于还是打电话来了。他总算没错过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
宋初蕊接听电话,也不避讳蒋书真,这让蒋书真更觉喜悦。
“文烨!”
“初蕊!”听上去,郑文烨似乎极为疲惫,“方便见个面吗?我有点事找你。”他顿了顿,“有些话想跟你说。”
宋初蕊突然想起来,上周末,李姨姨才在餐桌上提起来,他们俩的婚礼,该是筹办的时候了。这证都领了两年了,婚礼却是迟迟不举行,怎么说怎么不像话。
宋初蕊很是感动。
李姨姨对她向来疼爱有加,母亲去世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与郑文烨的婚事,是李姨姨大刀阔斧,立即命郑文烨与宋初蕊将结婚证给扯了。
两本红彤彤的本子搁在了宋初蕊的母亲身旁,宋初蕊的母亲放心一笑,安详离世。
难道是……郑文烨终于抽出空来,定下婚礼日期?想来又该是李姨姨催促他了。
宋初蕊虽然担心逼得太急,惹得郑文烨不高兴,但想到婚礼若是这样催着便能早点举行,心里还是暗暗欢喜。
“好。你说,在哪儿?”宋初蕊下了决心,侧过头来对着蒋书真道,“书真,我有点急事得出去一会,你能帮我在这儿看着吗?”
蒋书真义不容辞,“当然能!有我在你放心!尽管去吧!”
宋初蕊小小犹豫一刻,终于飞也似地离开医院。
郑文烨约的地址距离就在他公司附近,宋初蕊打了个车,正值最拥堵的时间段,宋初蕊在车上暗暗心急,担心郑文烨会等急了。
等抵达约定的咖啡馆,郑文烨果然等了好一会儿。
但他一贯温文有礼,站起来替她拉开椅子,体贴地给她叫一杯冰水。
宋初蕊冲他灿烂一笑,“什么事那么急着找我?”
眼前这个男人,今年二十九岁。宋初蕊从小就觉得他长得好看,到现在也仍然好看。不像一般儿时可爱到极点的孩子,长大了反而残得人神共愤。
她从小喜欢他。
全世界人都知道。
所以才会在父亲将他救下之后,毅然决定订下他们的亲事。
母亲还诚惶诚恐,父亲做了一辈子郑志文的司机,是他一辈子的下属,怎么好高攀做亲家?
郑志文斩钉截铁,“小烨的这条命,全靠了老宋。从今往后,我郑家绝对不会亏待小蕊一分半毫!”
虽然父亲的去世让她伤心难过,但想到竟然可以嫁给他,心里又暗自雀跃不已。
郑志文是个老式人,他军人出身,从部队转到地方,并没有像别人想像的那样继续驰骋仕途,而是选择了从商。并且依靠本人强硬的精明能干和广泛活络的人脉,很快建立起一个叫人不容小觑的郑氏王国。
郑志文说话算话,许凝父亲死后,郑家对宋家照顾有加,甚至提出来让宋初蕊母女俩搬入郑家大宅居住。宋初蕊的母亲坚持不允,这事也就罢了。但后来宋母病重,入院治疗,直至去世,所有费用皆由郑家支付。
当然,更别提宋初阳了,一天到晚跩得像兜里揣着几百根金条,一开口就语气惊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反正闯了祸总有郑家替他抹屁股。
郑文烨有些心事重重,良久才道,“小蕊,我很抱歉。”
宋初蕊完全不明白,愣愣地道,“好端端地抱歉什么?”她转转眼珠子,“我知道的啦,你工作忙,没空陪我,我也从来没怪过你。”
郑文烨有些急躁,“小蕊,你能先听我说完吗?”
宋初蕊收了笑容,“你说。”
郑文烨下了决心,“我们离婚。”
宋初蕊懵了一阵,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郑文烨很困难地继续道,“反正,我们也没那……什么……我们之间,不过是顶了个结婚的幌子,不算数。没关系的。”
怎么不算数?怎么没关系?对,他说得对,他们之间是没那啥……但那不是她宋初蕊的错,他从来没有表示过,要亲近她的意思,她总不能脱光了身子跳上他的床去吧。
宋初蕊十分着急,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为什么?”
为什么?好好地,为什么要离婚?
“我知道你喜欢我……小蕊,这些年我对你也不错,你就当帮帮我,成全我,好吗?”郑文烨恳切地道。
不知道是不是咖啡厅里的空调打得太低,宋初蕊突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凉得不行。
他们还没举行婚礼呢。他就要离婚。
宋初蕊颤抖着手去拿杯子。
“我原本以为,这样子过下去,与你结婚,生一两个孩子,也没什么不好。”郑文烨道,“但现在我发觉,不行。我不能。”他清清喉咙,“小蕊,即便我们离婚了,也仍然是最亲的人,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宋初蕊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俩认识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违拗过他的话?他在她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者,他挥手向东,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向西。
而今既然他提出要离婚,她心神俱碎,却也没想过要说不。
“对不起,小蕊,我很抱歉。”郑文烨是真的觉得抱歉。
宋初蕊哆嗦着将水杯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垂着眼帘,低声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
郑文烨又叫住了她,“小蕊。”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这样的……你知道我爸那个人,要是知道这事是我提出来的,肯定得把我打死!我想拜托你……”
“什么?”宋初蕊机械性地问道。
郑文烨低声道,“我想麻烦你,能不能说是因为……你爱上了别的男人的缘故,所以要求离婚……下周我安排个时间,我们一起跟爸妈吃个饭,你就这么说好了……”
宋初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
宋初蕊一直觉得,他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此时此刻,他嘴里说着多么无情和荒唐的话,她也仍然觉得他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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