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故事】
一
她在市场里卖鱼。常年穿着双红雨靴。嗓门奇大。习惯和客户们说点脏话以示关系的熟络。每晚九点打烊,她一准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数钱,用指尖沾了口水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或旧或新的钞票,是她生活里最大的乐趣。
我不爱去市场。因为十次里去有十九她在和人吵架。双手叉在水桶般粗的腰身上,因为气愤脸红脖子粗,口水飞溅到对方身上。我扯她衣服,试着劝她别吵。她转过头瞪我一眼,劈头盖脸地连我一块骂。
她没有文化,但是喜欢坐在我旁边看我写作业,不时地指指戳戳我的作业本,嘴里厉喝,这字,写歪到啥地方去了?你怎么磨磨蹭蹭的,半天也写不完?
邻居阿婶说,其实她年轻时特温柔的一个人,走路蚂蚁都不会被踩死的。
我拿不准要不要相信这话说的。方圆十里都知道她特泼辣的一个人。啥事最好别惹她。弄不好她能在你家哭闹一整晚。可是邻居阿婶又说,她变成如今这模样,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一个孩子,不厉害点不行。
听说她结过一次婚,但是很快就离掉了。那个男人,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从来也不提起。偶尔我埋头吃饭,她盯着我看,半晌冒出一句,这你讨债鬼!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这句话,在我渐次长大,问她要学费、生活费的时候,她总会一再重复。我觉得无比屈辱,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快点长大,大了把用她的欠她的全还给她。
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差点再次结婚。对象是个中年男人,听说老婆带着孩子出国去了。在机关里上班。她很是欣喜,逢人问了就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说,在机关里上班哩。
那些日子,她买了好多新衣服,给男人也是新衣服新鞋子地买,还买了块表,花了5000块的样子。男人很堂皇地在我们家里进进出出,每每把脚搭在茶几上,很高傲地叫我去帮他买烟。有一次,她碰到了,脸色有点不好看,就说,孩子要写作业,别叫她去。男人说,她不去谁去。养个丫头干嘛来着?她一下子就翻了脸,我爱养嘛养嘛,关你嘛事?谁是你家丫头!男人也恼,你跟谁嚷嚷,我还没嫌你拖着个油瓶呢!
她操起屋后的扫帚就赶男人,两人就这么掰了。男人到处说,她既粗鲁又没文化。她扯着我去找男人,男人办公室静悄悄地,她叫嚣,衣服鞋子手表,全给老娘脱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看过来。我恨不得地下有条缝。
哪怕她是为了我。我也觉得她让我丢脸。她好像没做过一件可以让我骄傲的事。
二
我从小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她对我是恨铁不成钢。上初中她花了一点钱让我进重点班。上高中她又花了一点钱上我上重点高中。可我就像那只笨拙的鸭子,任她怎么赶也上不了架。仍然是花了她的积蓄才进的大学门槛。
她终于还是死了心。每每骂过后便叹气,从此把重心放在我的终身大事上。照她看来,这辈子我如果能找到一张稳定的饭票也就OK了。
她像克格勃,又像一只猎犬,对我身边的男孩始终兴致勃勃。她的口头禅是,没钱免谈。她仍然在市场里卖鱼。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开口闭口都是钱的妈。
唔。她是我妈。
她总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她并不是我亲妈。她大清早在街口拣到我,嘴里一边直叫晦气,一边把我抱在了怀里。为这,她的丈夫和她离了婚。我长大以后,她让邻居们为她守口如瓶。但总有人取笑我,是拣来的小野仔。我去找她的丈夫,当时我以为他是我爸,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他不是我爸。她也不是我妈。我应该叫她孃孃。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总爱写错别字,把娘字写成孃,把孃字写成娘。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能找到我亲生的母亲。她一定美丽温柔,知书达礼。
大学快毕业的那个假期我偷偷在常看的早报上发了一则寻亲启事。当然没有回音。
但她那天在市场揪住了一个买鱼的女人,人家让她再秤一次鱼重,她就吼起来,我卖了这么多年的鱼还没人敢说我的秤不准过呢,你算老几啊你。你哪只眼看到我的秤不准了……所有人都劝不了她,她把整桶水都朝人家身上泼去。我到的时候,她还在指着人家骂。那女人,一副温文的模样,完全被她骂懵了。
我平生第一次吼她,你有完没完!
她没想到我会吼她,顿时就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哭起来,边哭边骂我,你这没良心的,你这挨千刀的……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也没吃。
半夜里我突然惊醒,她就在我身边坐着,在轻轻抽泣,我假装翻一个身,她立刻止住哭声,轻而惶乱地出门去。
有什么掉在地上,我借着窗外月光,摸索着拿起来看,却是那张登着我的寻亲启事的报纸。
三
我毕业后有了一份普通工作,拿着不算多的薪水,有心要搬出去住,她为此又把我大骂一通。我每天早上去上班,她总准备好早点,都是我不爱吃的瘦肉粥和油条。她又要非看着我吃下去,说我太瘦,男人不喜欢。
我不愿跟她说话。真的觉得她烦。
陆续有男孩追求我,每个电话打进家里来,她总抢着去接,接了就咄咄逼人地问人家,做的什么工作,家里几口人,父母干嘛的,有没有自己的房子……
所有的男人都被她吓得落荒而逃。我的年龄渐渐大了,她更着急,又骂我什么事都不替她省心。
认识陈嘉明的时候我二十六岁,这一次我瞒着她,不让陈嘉明打电话到家里,不让陈嘉明到家里,陈嘉明提出要去我家吃饭,我推了又推。陈嘉明安慰我,没关系,他会让着她。
就带着他去了。事先只跟她说,有个朋友来吃饭。她大约也猜到了,穿了一套新衣服,特地做了扣肉。她不擅厨艺,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扣肉这道菜。她好像比陈嘉明更紧张,筷子掉下地两次。她使劲挟扣肉给陈嘉明吃,我想告诉她其实陈嘉明最不爱吃的就是扣肉,但陈嘉明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他把扣肉都给吃光了。她的表情挺满意,仍然没忘了问陈嘉明,做的什么工作,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父母是干什么的。
陈嘉明一一地答了。我轻咳一声,她瞪我一眼,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晚上送走陈嘉明,我进房里换衣服,她磨蹭着进来,吞吐着对我说,这人嘛,虽然家庭一般,工作也一般,但人品呢,还行。因为她后来才发现,扣肉她忘了放盐,而他什么都没说。
我瞪着她,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
半月后是圣诞节,我和陈嘉明约好和他的朋友们一块过圣诞,走出门了,她又追上来,塞个东西到我包里,笑眯眯地说,玩开心点,不急着回来。啊,不回来也没关系。
等和朋友们一块吃饭的时候,陈嘉明的胃突然有点不舒服,我想从包里取胃药给他,却没想带出一个东西来,仔细一看,竟然是盒杜蕾丝!
朋友们都哄笑起来,我的脸烧得老烫,想起来这是她塞到我包里的。陈嘉明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没见过帮女儿准备杜蕾丝的妈哦。看来,我这个女婿她是要定了。
四
07年春节她病了。我这才知道,她的肾一直不好,我上大学时她就为此作过一次手术。却一直没告诉我。医生说,她的肾严重积水,左边的肾可以说完全丧失了应有的功能,考虑一下切除吧。不然长久以往,会发展成尿毒症。
她突然间就委顿下来。往日里的拨扈都不见了。她躺在病床上,抓住我的手,说,我怕。我不做手术。记忆里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两手互握过。她的手那么粗糙,让我的心不期然地狠狠地刺痛了。就是这个人,这双手,起早摸黑近三十年,就是为了抚养我这个和她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我的眼泪一下子便涌进了眼眶,我温柔地对她说,医生说是小手术,没问题的,不用怕。她看着我,然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突然间我觉得她好小好小,像是我的孩子。我摸摸她的头发,它们都快全白了。
第二天她反悔了,怎么也不同意手术。我又急又气,让陈嘉明去劝她,她说,她老了,不想再让手术刀折腾这把老骨头。她宁愿拖得一时是一时,也许这样还能陪我更长久一点。
我站在病房外,泪水汩汩掉下来。
她闹着要出院,说是这样烧钱哪里得了!我把她接回家。请了个钟点工洗衣做饭,每天回家后就陪她看电视,不然就一块到院子里看她种的那些葱和蒜长得怎么样。陈嘉明闹着要教她打乒乓球,她饶有兴趣地学,捏着球拍笑得像个孩子。我觉得难过,她一辈子都没有时间玩乐过。
我想带她去旅游,她把头摆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于是我带她去人民公园。我搂住她的肩。这才发现,她比我矮,肩膀那么瘦弱。她的精神很好,一路上说个不停。走过湖边时,突然有人从我身后跑过,一把便扯掉了我肩上的包。
她动作比我还快,三岁两步便追上去,一边叫,站住,站住!抓小偷!
她跑得那么快,一点也不像个病人。瞬间里,我像是看到了从前那个彪悍的她。
我叫她,妈,妈,别追了。
她却追上了,抢过包来,使劲推搡那男人一把,骂,做什么不好要做小偷,你妈不被你气死才怪!
晚上回到家里,她便说脚痛,我打来热水要帮她洗脚,她不让,我捉过她的脚,她低声说,麻烦你了。
我的喉咙一阵发痒。
她眼尖,看到我衣服上的纽扣掉了,拿了针线要给我缝。我说,你看,我什么都不会。不会做饭不会缝衣服什么家务都不会,要是你生病了,谁来帮我做这些?
她眨眨眼睛,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我趁机说,不如这样,我们把手术做了。她犹豫了,那得花多少钱啊。我说,钱我可以筹得到的,不用担心。
我以为她被我说动了,结果第二天开始,她每天都徒步几公里,到郊外去,带回来一些花花草草。她告诉我,这些都是人家告诉她的治病的偏方,比去医院强多了。
我拿她没办法,决定先多赚点钱再说。于是和陈嘉明分头找了兼职来做。我为某出版社校对稿子。按量计酾。他呢,就去朋友的电脑店里帮忙。两人见面的时间便少了。
她问我,嘉明怎么好久没来了。我哄她,忙着赚钱呢,咱们要攒钱买新房子结婚啊。
她若有所悟的样子。第二天便把我叫到身边,掏出一个存折来。她说,哪,去买房子吧。我有钱。
我吃一惊,说,你有钱咱就先治病。她赶紧缩回手,说,不理你。
一星期后,她说,房子我可买好了。是现房哦。你叫陈嘉明赶快去装修。我要住新房子。
我被她弄得说不出话。
她拍拍我的手,感伤地说,你要快点结婚,你结了婚,妈就放心了。妈都没什么给你,又帮不了你什么。
我轻轻搂住她,不过短短一瞬,她便推开我,有点不自然地笑。
我们从来都没有这样亲密过。真的。可是,我分明又感觉着,我们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亲密。
我想起从前我老写错别字,娘写成孃,孃写成娘。也许在那刹那里便明白冥冥中早就注定了,她是我的孃,也是我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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