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情感故事】
周大松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有钱人，每天早餐时分，他坐在餐桌旁，咋咋舌头，意犹未尽地说起，昨晚梦见自己买了两辆宝马，一辆自己用，一辆送我；又或者，他睡得正香，突然天上下起了钱，一张张地，飘飘洒洒，很快地就把乐晕了的他给埋藏了；再比如，他买别墅了，带花园带泳池，许多装修公司闻迅而至，他们都争着给他按摩捶背……
我很原谅他。一个人有梦想总比毫无思想的好，至少不会患上老年痴呆症。
周大松现年五十有三，三十五岁的时候决定扑商海里小试牛刀。那年头，是人都没钱——周大松对有钱人谦敬至极的态度让我误以为有钱人都是神。
他长得不好看，非常地瘦小，长期呆在一家发不出工资的工厂里做一名闲得发慌的技术员。因为这个，老婆抛弃了他。他一个人，带着5岁的女儿生活，真有点焦头烂额的味道。当然，他归根结底还是个聪明人，很快地学会了给女儿扎辫子，还发明了许多新花样；又慢慢学会了手工缝纫，商店里大减价的时候买回来几大块花布，除了可以做女儿的花裙子，顺便也能为自己缝几条花短裤；至于做饭呢，他简直自己把自己惊为天人，因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女儿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而且还会煮八宝粥、绿豆粥，清补凉——正因为如此，他打算在巷口摆个小摊，巷子走过去100米就是一所中学，他想像生意肯定会很好。
生意开张的那天傍晚，周大松特意给女儿准备了一张小凳子，他叮嘱她说，等下哥哥姐姐走过来，你就叫他们吃东西哦。
女儿听话地点点头。
巷口一溜的都是些五花八门的小吃摊，周大松的乍然到来让好几个人翻起了白眼。何况他的生意一开张就很不错，再加上女儿甜甜的招呼声，五毛钱一碗的粥卖得很是热火。周大松兴奋得眉毛一跳一跳。
第三天，周大松刚把小推车推到巷子口，就发现自己的位置被一个中年妇女占据了。周大松刚张口说了一声，喂。那女人已经凶狠地嚷起来，喂什么，老娘忙着呢，别在这挡手挡脚。
周大松一辈子没有跟人争过嘴，女人一吼，他就赫然了。突然女儿拿起大勺子就朝女人扔过去，很准确地打中了女人的鼻子。女人呆了，周大松也呆了，女人正要发作，突然一阵口哨声响，四下里顿时一片哗然，慌乱的推车声，东西坠地的砰然声，男人女人惊慌的叫声，快走，城管来了。
周大松哪见过这一出，懵懂着不知道怎么办。女儿已经抓起小凳子尖叫，快跑，爸爸。
周大松慌里慌张地就跟着女儿跑了。家什虽然没顾得上拿，好歹也没被抓着罚款。
一年后他又动了开个杂货店的心思，这时候的工厂改了制，周大松的工作岗位和工资都有了着落，但是女儿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学舞蹈，学画画，怕她长大了被人欺，又学了跆拳道。周大松东拼西凑弄到了一万块钱，但两个月后就因为赊账太多周转不灵，半年后以亏损额达百分之百结束营业。
必然承认，这是一个坚持理想的男人。在以后长达十五年的漫长岁月中，他陆续又投资过种植果树，养鱼，米粉店，快餐店，无一不血本无归，最后女儿——已经二十岁的我忍无可忍了，拜托，您消停点行不行。
他的生意梦就此嘎然而止。
二
有的时候我也常猜测，是不是他的时间太多不知怎么打发的缘故，所以才一天到晚做白日梦。我跟男友商量，给他找个老伴。
其实他四十五岁之前一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其中甚至有尚未结婚的老姑娘。每次相亲他都带着我去，我对那些不是我妈的女人全无好感，不是故意打泼了汤碗，就是故意把口水喷到碟子里，要不然，就在餐厅里跑来跑去不停尖叫，拿沾着汤水的筷子故意弄脏对面女人的包或者裙子。
女人们无一例外地大惊失色，仓皇逃离。介绍人气势汹汹地来找周大松的麻烦，周大松说，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怎么过得一辈子？我妞没错。介绍人咬牙切齿地说，惯吧，你就惯吧。
周大松确实有点太过宠爱女儿。他们都这么说。明明是个灰姑娘，偏偏要当个公主来养。班上那个最有钱的女孩有的东西，我全都有。只不过我的，都是假冒伪劣货。
我学习不算很好，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大学，然后在一家一般般的公司工作，赚的钱刚够吃饭。周大松基本处于退居二线状态，每月可以领到千出头的基本工资，也是刚够吃饭。因为他多年来不停地折腾做生意，所以我们一直还欠着不少外债。住的房子又小又旧，还是有点潮的一楼，周大松有点风湿，我一直想买套新房子，不用太大，但是没钱。
于是我找了份兼职，下班后的时间都用来帮人跑腿。比如帮没时间的人去商场买份送朋友的生日礼物，或者代替还在加班的年轻父母去接回放学的孩子，最简单的是有时候仅仅只需要帮人在网上搜索一下有特色的餐厅或者下载一点资料。有点忙碌有点累，但基本上进账还不错。
周大松很是歉疚，他把这些都归罪于他不是个有钱人。他说，小周，你爸我这辈子是做不成有钱人了，但是我要做有钱人的岳父！
我惊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周大松是有这种本事的，让我怀疑他是孩子，我是长辈。
后来我交的男朋友是个普通人，他一直很不高兴。每次男友到家里来，他就一再地说，男人，要会赚钱。又拿出一沓的，也不知哪找来的某某的成功经验之类的东西，极其认真地朗读给男友听。男友生日，他送男友一本书——《如何成为有钱人》，弄得我哭笑不得。
听说我要给他找老伴，他没反对。于是在我拜托的隔壁阿婶的安排下，他开始去相亲。
亲相了好几场，总没下文，我有点奇怪，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正想去问阿婶，阿婶倒先找上门来了。她一进门就冲我嚷嚷，你说你爸什么意思，一见面就问人家，有几个孩子？有自己的房子不？存款呢，多不多？他以为他谁啊，十八九的金郎君？
我气乐了。
阿婶一走，我问他，你什么意思啊。
他咕哝道，不让我做有钱人，也不让我做有钱人的岳父，做有钱人的老公也不行么？
男友私底下问我，你爸他，要那么多钱干嘛？老都老了，怎么花也花不动了撒。
这也是我的疑问，我猜来猜去，最后确定他是担心老死后没有一块好墓地。于是我托了人，又取出所有积蓄，为他预订了一块据说风水最好的地。没想到他得知后大发雷霆，他说，你咒我死啊。还早着呢！半夜十二点，他硬是逼着我去找人家把地给退了。一整沓的钞票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像小时候抱我的模样。
三
春天，我失恋了。男友被一个女人外加一套楼中楼勾走了身心。一个月里我瘦了10斤。我照常上下班，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心很疼，但不知道找谁说，周大松一把年纪了，我不能让他操心。
一天，我的同事问我，你是不是和你男朋友分手了？我说，是啊。同事说，好险啊。听说他啊，被人举报是个变态狂，专门在半夜里偷小区里女人的内衣裤。
我大吃一惊。虽然是个变了心的男人，但是与他相处一年多，我了解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同事说，哎呀，分手了你还替他说好话，警察半夜接到报案，亲自上门去抓人呢。
晚上回到家，看到周大松站在镜子前梳头，这些年他的头发掉得厉害，所以，他是真的在梳头——头皮而已。他还哼着小调，心情很好的样子。看到我，他就说，乖宝，走，老爸请你吃饭去。瞧你这些日子，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随口问了一句，你又发了一笔什么财？他说，没发，就是刚把那小子修了一顿，心情好。我吃了一惊，盯住他。他赶紧捂住嘴。
原来虽然我什么都不说，可他看到男友好久不到家里来，跑到男友的公司去找他。男友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他气不过，别出心裁地想了这么个招，捏着鼻子打电话举报男友有变态恶习。
他坐在我面前，老实得像个孩子，不时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
我气得浑身发抖。吼他，要你多管什么闲事？我拜托你，有时间做点正事好不好？
他赶紧讨好地说，我做了我做了，我找了份工作。有钱赚的。
我懒得理他，出门去帮一个客户到毛家饭店订桌。虽然路途有点远，但薪酬还不错。才上了公车，隔壁家阿婶打来电话，着急得不得了，快点快点，你爸他，刚被抓派出所抓去了。
我一听，赶紧走到后门下车，太急了，高跟鞋崴了一下，疼得我眼泪一下子就飙了出来。我招手叫车，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周大松正在和一位年轻的警官顶嘴，我没犯法！
我急忙走过去，你好，我是周大松的女儿。
年轻警官看了我一眼，不客气地说，你这女儿怎么当的，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父亲，搞传销是犯法的，懂不懂。
我闭了闭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了，回去我会好好教育他。年轻警官打断我，不是教育，是开导。这么大年纪了，又是第一次，我们也不追究了。
走出派出所大门，我在前，他在后。
走了半晌，他小跑上来叫我，乖宝……我头也不回地说，您要是嫌我活得还不够累呢就继续折腾着好了，反正您是我爸，我总不能不管您。您随便折腾好了。
他喃喃地说，我就是想赚点钱。
我忍不住大吼，钱钱钱，你整天就知道钱！没那个命就少想那个茬！
四
派出所事件之后，周大松同学规矩了好一阵子，每天听听广播打打门球什么的。
附近的小区新建，我有心想买一套小户型，数数身上的积蓄，不太够。突然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自称是我妈，想见见我。我想也不想就回绝了，不见。
晚上吃饭时，周大松轻咳一声，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以前你妈小时候很爱你。我不做声，他又说，不怪她，日子难过，谁都难熬。我说，那我和你怎么熬下来的？他有点语塞，只好又轻咳一下，现在她过得挺好的，是有钱人了，你是她女儿，她真的很爱你的……
我搁了碗走进房里。她爱我吗？七岁时我半夜里发高烧，周大松背着我奔跑了四十分钟到医院急诊，叫医生的声调都变了的时候，她在哪？八岁的时候被开水烫伤脚，周大松整日整夜守在我病床边的时候，她在哪？十一岁初次来潮，周大松带着我去买卫生棉的时候，她在哪？十五岁升高中，十八岁考大学，酷热夜里周大松拿着扇子为我扇凉驱蚊的时候，她在哪？
几天后，女人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说知道我想买房，她可以帮助我。
我转头就质问周大松，你去找她的？周大松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说，你没事跟人家说我买房干什么？周大松说，她是你妈。我说，我没这种妈。
周大松伤感地看着我，乖宝，别这样。她也老了。身体也不好。多年来常常想你。你爸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但是你妈可以。
他的眼里有隐约的泪光，我的心就软了下来。
周末女人就来到了我们家，一看到我她就哭了。周大松也哭了。我觉得怪别扭的。我们仨围着桌子吃饭，周大松一直在桌子下踢我的脚，示意我对她笑一笑，给她挟挟菜。他们俩像多年的老友重逢，说不尽的话。
她走的时候周大松执意让我送，他凑近来对我说，乖宝，宽容和体谅才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大财富。
我把女人送到路口，她抓着我的手哭成泪人，以后我还可以来看你吗？想起周大松的话，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回到家看到周大松坐在门前发呆，月光清亮亮地，照得他的白发尽露无遗。
我开他玩笑，既然宽容和体谅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大财富，您还一个劲地做那些发财梦干嘛？！
周大松叹了口气，我一想起我太穷了，乖宝没穿过一件有档次的衣服，乖宝一直没有新房子住，她结婚的时候我想送她件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纱，我又担心万一以后我不在了她会受人欺负，有点钱傍身总是没错……他有点羞赧地看着我，可是你爸真的没用，每次都想要赚钱，每次都是赚不到钱，还总是给你添麻烦……
女人留下一本存折。我用了一半，加上我自己自己筹的一半，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剩下的一半，我拿给周大松，让他去做生意。我很郑重地对他说，这次怎么说也得发点小财回来。周大松也很郑重地说，老爸答应你，不做李嘉诚第二，也要做李嘉诚第三。
我说，算了吧，你还是做你的周大松——我最麻烦的老爸算了。
周大松笑呵呵地，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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