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一根网线将男孩李渔和富家女安颖连接起来。李渔追随安颖到上海、加拿大……在异国相爱三年后,热情冷却,分手很久后,李渔才发现,打败自己的不是现实。
深秋的一天,安颖在网上联系我,说她不想活了。
她刚去圭尔夫,安大略省那个偏僻安静的城市。她住学校公寓,公寓外有一片树林,乌黑阴森,矗立着像堵墙。她每天沿墙边往返,风从那里翻涌出来,发出口哨一样的尖啸,突然间又变得鸦雀无声。这种骤然宁静让安颖感觉孤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想到了死。
但那时在我看来,所谓孤独,都十分矫情。人生在世,想吃就吃,想爱就爱,不该有太多顾虑,也没什么不可能。我说,你感觉孤独,一定是晚饭里加了太多盐,吃饱了撑得太闲。安颖只回了一个字:滚。
第二天,她又主动找我,她想让我陪她说话。她说有些事,只能告诉我这种半生不熟的人。她想死是因为她根本不想来加拿大。但她父母离了婚,她爸爸准备娶一个新老婆,比起在家面对那个女人,她只能来加拿大。最后她说,谢谢你,放心吧,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
我和安颖在一个文学网站上认识,我在北京读书,安颖在上海,那时我沉迷写作,安颖正是读者之一。我们常在网上聊天,因为我的毒舌,她常常气到不愿搭理我。后来安颖有事来北京,我们顺便在西单图书大厦下见了一面。安颖出现时我没看到她,等看到时这丫头已端端正正站在面前,我的烟抽到一半,一哆嗦,半寸烟灰落了自己一身。
她白得像日本艺伎,鼻子高高隆起,嘴唇很薄,穿一身淡绿色薄衣。风一吹,露出玲珑轮廓。柏油路上是歪七扭八的光影,她站在光影中央,像一抹绚丽的颜色,刺得我眼睛疼。
后来据安颖回忆,那时我头发油腻,面容黢黑,手指被烟熏得焦黄,站在角落里目光诡异(我近视)。见面的第二天,她回了上海,从此音信全无。直到她去加拿大。
整个秋天我们都在聊天。圣诞节她回国,约我见面。我问她为什么来北京,是不是特意来看我,她翻了个白眼,说正好在北京转机。
可走到清华大学门口时,她又说,也不能排除她来北京和我有一些关系。我问她是什么关系,她就不说话了,只盯着我看。我被她这么一看,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没能说出口对安颖的喜欢。安颖太美好了,美好到让我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抓住。19岁时,我对周遭一切充满了一种不确定感。我会坐在太阳底下看云,想象自己忽然抓着云的尾巴,但人怎么可能抓住云的尾巴呢。
那天在清华园,安颖就是这朵云。
那次见面后,有几个月,我和安颖谁也没联系谁。
整个春天我都怅然若失。暑假我去上海实习,常在傍晚穿过城隍庙步行到外滩散步,一天站在西岸扶着栏杆,忽然听到有人喊我,抬头,是安颖,她回国在上海一家学校实习。
这回相遇纯属偶然。我们穿过外滩的人海,一直走到两条街之外。走着走着,我叫安颖停下,我想抽根烟。安颖站在路灯下等我,风吹着她的裙摆,裙摆下两条长腿肤白如盐。灯光在她的脸上像一粒一粒的沙,我想触碰这些灯影,指尖沿着她的额头,划过她的眼,她的唇,一直划到脚底。这种想法让我身上汗渍渍的难受。
那天之后,我经常去见安颖。她实习的学校在市区往西,下了高架桥有一条弯曲的河,河水水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油脂,散发着刺鼻的化学味道。
每个傍晚我沿着这条河走到学校门口,等安颖来找我。我们穿过一座小广场,一条狭长的湖,湖岸上有几条长椅,我们坐下,正对着夕阳聊天。
安颖坦诚地说她在圭尔夫有个喜欢的人,叫陈西洋,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圭尔夫有太多公园了,公园里生满了绿油油的草,踩上去软绵绵的,像床垫子。他们坐在草坪上看松鼠出没,手中的面包和坚果往地上一抛,松鼠就聚了一群。安颖说整整一个春天,周围松鼠让他们喂得又胖又肥,但春天一过,陈西洋就不来了。
我们坐在石椅上陷入无言,街对面粉红色的霓虹招牌一闪一闪,我听到安颖的呼吸声起起伏伏。一个小女孩跑来,抱着几支玫瑰,我买了六七支,安颖不要,我说我让你拿着你就一定要拿着。她抱着玫瑰,像一个抱着桉树叶发呆的考拉。我情不自禁地亲了她一口。我们站在那条街上拥吻,周围寂静无声。
实习结束,我回了北京。接下来两年的很多个夏天夜晚,我从北京出发,坐Z字头或T字头的硬座去上海,找暑期回国的安颖。见面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小旅馆,我们迫不及待地蜷缩在棉被里,赤身裸体彼此拥抱。安颖很瘦,她躬着身体,后背上脊柱凸起来,我轻轻抚摸这一段段关节,不用多久她会安静地睡着。
有时我醒得早,偷偷在洗手间里点上一支烟。出来时,安颖靠在床头等我。盯着我的眼睛问我会不会一直爱她,她害怕我有一天会离开,她爸爸就离开了她妈妈。
我说我不会像她爸爸那样, “你看,我就要去加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原想在国内等安颖回来。没等到她归来,2008年,我去了加拿大。
出发前,我去安颖家见她父亲。我穿着廉价西服,剪短了头发,脸刮得干干净净,被安颖牵回家。安颖家挨着高尔夫球场,一栋复式楼房,一层是客厅和佣人房间,楼上是卧室和书房,楼上还有一个露台。她爸腰板笔直,目光锐利,如同伦琴射线把人照得透透亮亮。他问我为什么想要去国外。我说出国是为了开拓视野,增长见闻,最后才拐弯抹角透露一些实话:当然也有安颖的缘故。他开始频频点头,说安颖从小脾气大,我一定要多关照,和她好好相处。
夏末,我登上飞往加拿大的客机。刚到加拿大,我住地下室,那栋灰色的房子在伊丽莎白大街和斯通路的交叉口,半截建在坡上,半截埋在土里。屋里一张单人床和小书台,墙上开了个气窗,每天过了下午两点,阳光消失,房间里乌漆麻黑什么也看不清。我每天在地表以下吃喝拉撒,活得像只鼹鼠。
安颖第一次过来时,皱着眉头,说地下室里有一股烂菜叶子味。她猫一样贴着我的皮肤嗅,一脸嫌弃,说不光空气里有,连毛孔里都有。她一礼拜来几次,我们从早到晚赖在床上。床像一叶狭窄的威尼斯小艇,要被我们摇晃得散了架。
到了冬季,我在圭尔夫老街一家日料店找了份帮厨的工作。在店里,我围着头巾,穿着日式衣服,见人进来就用蹩脚口音喊一句“衣拉西衣马斯”,我就会两句日语,另一句是“八格丫路”,连起来念就是“欢迎光临,傻X”。实际上,店里没一个日本人,老板是广东人,老板娘是马来西亚人,不光卖寿司也卖韩国泡菜,这家店到底正不正宗可想而知。
安颖知道我打工已经是几天之后。那天我回到家,她一脸不高兴,不让我进门,也不让我亲她。我也来了脾气,掉头就走。她追上来,说她不是生气我去打工,而是生气我瞒着她去打工。我说我打工又不是为了赚钱,我是去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
安颖信了。她不知道我缺钱,我也没必要告诉她。
在店里,一开始我经常会想安颖,刷碗时想,切三文鱼时想。后来我就不想了,这份工作很忙,我要同时假扮日本厨师,假扮日本服务生,假扮日本洗碗工,假扮日本厕所清洁员,四个人的角色都靠我一个人演。工作忙,我又睡不饱,安颖说我面色灰暗,双眼青紫,如同患了不治之症。
我安慰她,“放心吧,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
夏天,她回国,我独自留在日料店操劳。我在加拿大没有朋友,最缺钱时,偷偷从咖啡店员手里买过期食品吃。我经常感到孤独,也常常想念安颖,幻想她回来时,我要给她准备一个惊喜。后来日子一久,脑子里只剩下“衣拉西衣马斯”和“八格丫路”,别的都想不起来。等到安颖回来时,我什么惊喜也没准备,什么也没发生,除了我们吵了一架。
吵架都赖陈西洋。我知道,安颖独自在加拿大生活时,陈西洋常从多伦多来看她,他们从小就认识。更重要的是,安颖曾经喜欢陈西洋。
临近安颖23岁生日,我第一次见到陈西洋,安颖爸爸托他捎来女儿的生日礼物。三人约在多伦多一家中餐馆见面,陈西洋似是看出我的局促,开始刻意找我聊天。但不论他说什么,我都冷淡地敷衍过去。
气氛尴尬,安颖开腔暖场。她说我喜欢看书,看过很多的书。陈西洋问看什么书,我说以前看尼采和叔本华,现在偶尔翻翻《金刚经》和马克思的《资本论》。实际上,我当然没有读过这些书。
陈西洋却来了兴致,他说你也研究过马克思,这可太好了。他开始大谈法兰克福学派,又说自己不认同法兰克福学派,更喜欢黑格尔,觉得黑格尔的某些观点和道家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问我,李渔老兄,你觉得呢?我点点头,“嗯”,赶紧喝了杯水。我喝水是因为沮丧,感觉在陈西洋面前,我像个文盲。
等回到圭尔夫的家,我一直阴着脸不说话。安颖歪着头说,你不会是嫉妒他了吧?我大声说傻X才嫉妒他,“我是觉得你们一直偷偷有联系……鬼才知道你回到上海时,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安颖愣了一下,脸色先是发红,继而发白,最后一巴掌糊在我脸上。
也是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没什么好事发生了。
我丢掉了工作。店里失窃,老板说他知道我没偷钱,但失窃这件事我脱不了干系。他的逻辑如下:小偷从后门溜进来,而我工作那天最后一个出了后门,鉴于我无法证明还有别人走过后门,也没有别人能证明我确实关了后门,因此我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说完,整个店里的人都盯着我看。
我把衣服扔在地上,说:“X你妈,老子不干了。”
那之后,我开始无所事事,只要在家就从早到晚缩在被窝里。安颖来看我,总要先收拾房间,然后站在床前,冲着床上就是一脚。
我们一直争吵,争吵不出结果,就做爱。做爱时她十分温顺,呢喃着说爱我,不要我离开加拿大。我说我没想离开加拿大,但这样下去迟早饿死。她说我可以花她的钱,可我并不想花她的钱。她又说要不你搬家吧,换个地方,再住这里人就发霉了。房租她先付,等我有钱了就还给她。
春天,我们搬去城市正中心的一栋水泥楼里。其实我不怎么想搬家。对我而言,住在地下室还是住在城中心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在地下室里做爱和在高楼上做爱的区别。
我依旧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我十分想家,想象自己站在北京的十字街头,西服革履,捧着电脑,再大步匆匆地走进写字楼。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
但我现在在圭尔夫。我在中餐厅重新找了份工作,依旧是服务员兼职清洁工。安颖忧心忡忡,说李渔,你来加拿大什么没学,光学刷马桶和洗盘子了。我说傻X才乐意干这个,但我不干这些干嘛?
中餐厅的工作从每晚十一点开始,到凌晨四点结束。顾客大多是酒鬼,三五成群盘踞在店门口,每天都有口角和斗殴发生。打完后,所有人一齐去小巷里撒尿,有人站着,有人蹲着,剩下一地骚气给我们收拾。
第一天下班时回家时,安颖哭了,说李渔你不要去了,我不想你这么辛苦。我说一点也不辛苦,放心吧。
我知道那段时间,安颖很孤单。白天只要在家,我都在睡觉,傍晚醒来才能和她说说话。我醒来时蓬头垢面,叼着牙刷从卫生间走出来,安颖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看书。她距离毕业已经不远,而我毕业还遥遥无期,她希望我不光想着打工,更要专注在我读的保险专业上。有时她问我学校的事,我歪着头,想不出学校有什么可说的。
偶尔安颖会叹一口气,她说她开始害怕我们的未来。我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只能亲她一口,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未来没有好起来。我们之间沟通越来越少,后来索性连做爱也少了。她瞪着眼睛面无表情,我也敷衍了事,后来敷衍也省了,见到床,倒头就睡。
我们不说分手,也不谈将来,就在那栋公寓之中,没滋没味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安颖毕业时,我又见到她爸。老头招呼我去体育馆外。安颖叮嘱我要陪他好好聊天,但我沉默时多,说话时少,老头就吸一口烟,说上三两句。烟抽到一半,他郑重其事看着我,说小李,那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我说,我先看看能不能找一份正经工作吧。
老头摇了摇头,说小李啊,男人还是要有事业心,这样才能让人看得起。我只能唯唯点头。
没想到不久后,他也问了陈西洋相同的问题。那天,我和安颖和她父亲一起去多伦多,还是上次那家中餐厅,陈西洋也在,就坐在老头身边。
老头问他毕业后做什么,他说他正在一家事务所做审计。陈西洋家里做进出口生意的,从机器到化妆品应有尽有。但陈西洋说起家里的生意总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反正自己对外贸没什么兴趣,做审计也是暂时的,自己更想做个投资人,已经看好了几个项目,准备投资了。
一谈到生意,老头也来了精神。安颖偷偷踢了我几脚,嘱咐我插话。我说我觉得自己多余,你们三个在一起倒是挺完美,安颖不再搭理我,我就独自一杯接一杯喝茶。
晚餐结束,陈西洋开车把我们送到酒店。老头拉着安颖出门散步,我站在窗口,他们并没走远,就在门外街灯下,安颖情绪激动,对着她爸爸大声嘶吼。回来时两人表情严肃,安颖眼睛像是被蜜蜂蛰了,我知道她刚刚哭过,但她就是不说原因。
第二天,我们送老头登上归国飞机。回家路上,安颖对我说,咱们私奔吧。
我们找一辆列车,上车便走。火车慢慢悠悠,我们各怀心事,对着空气发呆。我们在蒙特利尔下车,这座城市在一座岛上,旧城区布满石头做的老房子,穿过铺满石子的老街,一直走到圣劳伦斯河。
安颖累了,坐在草坪上,眼前的河水变成一片灰布,安颖说这条河让她想起上海。上海也有这样一条河,我说我记得那条河,就在你实习的大学旁边,我经常在那条河边亲你呢。
我又亲了她。她嘴唇冰凉,手也是凉的,像是两块冰,捂也捂不热。天黑了,河水变得乌漆嘛黑一片,安颖受了冷风,发起烧来。我背着她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一栋破旧的小旅馆。夜里,安颖不停喊冷,她想要抱我,我们脱得精光,拥抱着,像被粘在一起的两片叶子,扯也扯不开。她问我,如果我们分手了,你会怎么办?
刚在一起时,安颖这么问我,我会说我们不会分手。到了加拿大,我说如果分手,那我和她搞破鞋也不会放过她。但那个夜晚,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些话。我告诉她,如果分手了,我只希望她过得比我好。
我以为她会跳起来甩我一记耳光,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天快亮了,她开了口,李渔,你现在可真的是个混蛋。
第二天我们回了圭尔夫。没过多久,安颖回了上海,我再没有见过她。
但我一直在试图联系安颖,从分手那天就开始了。我成了偷窥狂,每天在网络上寻找她的蛛丝马迹。我看到她把头发挑染成淡黄色,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装在格子间忙碌,她买了一辆奔驰,周末驾车去玩滑翔伞或跑去湿地看鸟。
我每天发私信,早上发,晚上发,狂轰滥炸一个礼拜,安颖一直没有回应。我渐渐对此不再有指望。我搬了家,换了新的工作,买了一辆老爷车,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忙忙碌碌依旧不过勉强糊口,但至少不用拼命熬夜。
2011年,和安颖分开一年后,我准备搬去多伦多。圭尔夫实在荒凉,一个人住常常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搬家前,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给安颖写很长很长的消息。过了很长时间后,我终于明白,所有的外在崩塌都来自内在的软弱。我没有做好准备迎接生活的折磨,一切就注定要被我亲手毁掉。所以,我必须要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安颖依旧没有回复我。
那之后,我没有给安颖再发过一条消息。
刚去圭尔夫时,那个因我打工我们爆发争吵的夜晚,我送安颖回宿舍。她宿舍门口有一条小路,入冬后鲜有人迹,我把她扛起来,她顺从地、像个软绵绵的麻袋被我托在肩上。穿过森林时,风吹过树梢,像口哨一样响起来,我问安颖:“你听,你现在还害怕么?”
安颖说她不害怕了。森林也罢,风声也罢。但她现在更怕另一件事。我问她是什么,她却不说。很久后再去问她,安颖说她根本没说过这些话。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害怕什么,还是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END –
撰文 | 李渔
编辑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