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去她家的人，都知道那个小板凳的故事。
那只小板凳是普通的松木做的，半臂长，一巴掌宽。年久，有了包浆，光滑，有种岁月抚摸过的润泽。
她是个音乐老师，弹一手好钢琴，德彪西、莫扎特的曲子在她手下行云流水，那在小城是了不得的事。而他，平凡了些。
两个人到了适婚的年龄，亲戚介绍了，并没有什么好，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结婚吧！
婚后的日子平淡乏味。她讨厌他喝酒，应酬朋友。偶尔跟他吵，他连句重话都不说，她像是个气囊，满肚子气没处撒。
很多时候，她是失望的，看着醉酒后躺在沙发上胡言乱语的他，她甚至绝望。自己就跟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她希望跟他聊聊音乐，聊聊新看的小说，可是，他听不进去，他宁愿去厨房做饭，也不愿意聊那些。她的心像空了一块。
在他身边，她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也许就是这多愁善感的性格害了她。她一病不起。
只一晚，他的唇边就起了几个水灵灵的大泡。取存折，买车票，收拾东西，带她去省城看病。
城市的医院真是挤啊！手术后，她躺在小小的病床上，他无处安身。他出去转了一圈，买回来一个小板凳。她不解，他呵呵笑，说：有它就行。
他坐在小板凳上给她削苹果，给她讲医生说的话，给她讲女儿英语竞赛得奖了。她疼得顾不上他，有时喊一句：能不能安静会儿。他立刻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再说，搜肠刮肚地拣她爱听的说。他说：医院不远处有个书店，里面有好多钢琴的碟，等你好点儿，咱就去买。
夜晚来了，她催他出去找个旅店住。他说：那哪行，我就在这儿，你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也安心。
她拧不过他，便由着他去了。
他坐在小板凳上，刚好双臂可以做枕头趴在床沿儿上睡一会。她疼醒了，看到他趴在床沿上睡得香。这些天，里里外外都他一个人，累坏了。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瘦了很多。她很想伸手摸一摸，终究还是怕他醒放弃了。一米八的个子，一只小板凳支撑着，想想都替他累。可是第二天他说：我发现坐着睡觉比躺着舒服。不信？等你病好了试试！
她赌气：那你干脆学学马，站着睡觉得了。
他嘿嘿笑，说：我看行！
他在那只小板凳上足足坐了二十几天，偶尔离开，出去给她买吃的，小板凳上的余温还没散尽，他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大冬天的，头上却全是汗。
小板凳承受的重量越来越轻，同一病房的病友们夸奖他，他说：自己老婆，不疼还行？
她的胃口有一天好一些，看到有人吃饺子，她便也想吃。他立刻像中了彩票一样，只要她想吃，什么都好。
那一天他离开小板凳的时间最长。她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回来，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她说：你是去包饺子了吧？
他从怀里掏出饭盒，打开，饭盒里也是热腾腾的。他说：我打听了哪饺子好吃才去买的。那真远，五站地。
她的眼睛湿润了，其实一闻到饺子那味儿，她又不想吃了。但是，就是毒药，她也愿意吃两口。看着她吃，他开心得跟小孩子似的，坐在小板凳上给她端着水。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她问他：娶了个病秧子，后悔吗？
他说：后啥悔，调个个儿，你不也一样吗？
将心比心，这是他最爱说的话。从前吵架时，他说过一次，他说：将心比心，我对你啥样你别都视而不见。
是吗？那么多年，他的好，她都视而不见。如果没有这场病……
她的病好一些了，他带着小板凳扶她出去走走。走累了，他就扶她在小板凳上坐坐。
有一天，又说到那饺子。他来了兴致，他说：咱们去吃一顿吧？
他打了车，来回车费就好几十。她心疼，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已经借了很多钱了。他说：没事儿，大不了我把烟戒掉。实际上，从她住院开始，他就再没在她面前抽过一支烟，他的烟瘾很大的。从前，夜里醒来都得抽一支。
她病愈出院，宝贝一样把小板凳抱回家。她给来看她的每一个人讲小板凳的故事，她说：你摸摸，这小板凳上还是热的呢！
小板凳是爱人的座位，它在，它的温度在，人生便不会孤单。幸好她懂了这个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