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在安静的时候,想到一双手,这双手的指甲很长,黑黑的泥土渗到了指甲缝里,怎么洗也洗不掉,父亲外出遇上人时,总是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可是我觉得,这双手是世界上最美的手。
小时候父亲在离家不远的布厂工作,干得是厂里最需要力气的活儿。厂里干这活的原本有三人,其中有一位的年龄还比父亲小五岁,都因为受不了累辞工不做了。因此只剩下两个人(其实在我记忆中,父亲也提过工作太累,吃不消的话,可是因为我们子女太多,又在读书,所以父亲一直都干着)。
父亲的的任务是把一吨多重的布抬到高于自己身高的车上,然后再运到仓库。这样的工作,每天一干就是近十个小时,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要算上。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高兴地告诉我,老板给他每个月加了200元的工资。懂点算术的我,怎么也计算不出父亲高兴的缘由,两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怎么才多给了两百元?
父亲就是这么憨厚的人,有时候下班早,他还要去地里看看有什么农活干。就是过年过节也停不下来。每到年末,辛辛苦苦忙完厂里一年的活,本该好好休息了,憨厚的父亲还要应允老板帮忙干几天小工,有时一直要忙到农历三十。
我们心痛父亲,他总是乐呵呵地说“没关系,我有的是力气”,有时候他又自嘲地说,哎,我就一生劳碌的命了,算了。
那时候父亲看上去还是很健康的,红光满面,看到父亲,我的心也安定下来,觉得他是我此生最大的依靠。
可是因为年幼无知,我总是和父亲吵嘴,有时候是因为读书的事,有时候是因为其它的事,现在想来是多么的不懂事。随着父亲的年纪增大了,我也渐渐的成熟,我们彼此都早已将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从嘴边抹去,可在我的心里,这些经历是抹不去的,它们像一把把钢刀一样,刺入我的骨髓。
如今看到父亲的手,那些泥土,实实在在地挤压在父亲的指甲里,渗进父亲的指甲肉里,那种痛,一直疼到我的心里。正是他一把一把生疼的接触,把我从小学一直供养到大学。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市安了家,我和妻子共同贷款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偶尔我会接父亲来一起同住。一天我下班回来,看到妻子对我父亲大声说:“都让你洗手再吃饭,要我说多少次。”父亲摊开手,笑呵呵地说:“我已经洗过了,真的洗了。”他还把手伸出来晃晃,以示确实洗过,妻子看我回来了,不好再说什么,就蹙着眉,瞥了我一眼说道,回来啦。
父亲的那是长年劳作留下的痕迹,用水洗不干净的,所以父亲在外面常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只有在家里,才感到放松自在,我对妻子的态度并不在乎,我并不指望她对父亲好,孝顺父亲的事本应由我来做,可是父亲害怕影响我和小芬的关系,总是说在村里自在,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不肯过来住。
今年春节我想接父亲过来住几天,小芬一听就说,爸不喜欢城里,几次叫他来都不来,就顺他的意吧。我说平常可以,但这是春节啊,再说小弟也放假了,就让他陪爸来住几天吧。妻子叫道:“小弟也要来啊,我节前加班,春节这几天也好好休息,不喜欢这么多人来打扰。”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爸,小芬撇了撇嘴,必竟是外人,总是不习惯。
我说道,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爸,你嫁的人是我,如果没有父亲,站在你身边的人也许就不是我了。
我给小芬讲了一个故事。那时候我才七岁,每天放学喜欢站在路口等父亲,因为他下班总会从厂里带点好吃的,我嘴馋,想先吃到。这天父亲下班了,精神头特别好,把我扛在肩头,我要他走工地的那条路,因为那里是我最爱玩的地方。
工地那里有很多大大小小地坑洞,有一处坑洞因为长年没人经过,长面覆盖了厚厚的杂草,父亲说笑话逗我,没留意就踩到了坑洞,在整个人陷下去的当口,他用力一托,把我推到了坑边,自己掉了下去,三米深的坑洞,下面黑乎乎的,我吓得大哭起来。
村民把父亲救上来后,他已经半昏迷了,还好只是摔伤了腿,人没大碍,那时候的我只知道害怕,长大后回想起来,人在关键时候本能意识起作用,父亲不让我遭受未知的黑暗与痛苦,把最安全的地方留给了我,这满满的都是父爱啊。
这件事我很少说起,因为每说一次我就会愧疚一次。
说到激动处,我手握成拳头向下砸去,完全忘记台面是玻璃的了,玻璃哗啦碎了,妻子大叫起来,你的手流血了。小芬帮我包扎伤口时,纱布都染红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痛,我红着眼睛对小芬说:“他是我爸。”
小芬沉默了半晌,轻轻说道:“我知道了。”
对我的父亲,我有一辈子还不了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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