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瘸子是我们村的鞋匠,以前我们家厚底儿的棉鞋母亲缝不动就会拿去给王瘸子缝,王瘸子靠着这门手艺日子过得倒也凑合,他的婆娘精神有点不正常,勉强能下地干活,加之他们还有一个傻大个的儿子,所以王瘸子的死无疑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
我们一群人进去的时候,王瘸子的婆娘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的傻儿子也在一旁抹着眼泪。王瘸子的儿子本名叫王明显,今年十五岁,因为长得五大三粗,头脑又不灵光,所以大家都叫他大傻。
大傻看到跟在爷爷身后的我,他擦了擦眼泪跑过来说:“老大,俺爹死了。”
大傻之所以叫我老大,是因为有一次他被一群小伙伴围殴,我拿着搬砖上去就敲晕了两个,一群人被我吓得直跑,从那时候起大傻就特别崇拜我,管我叫老大。
但是后来大傻告诉我,他之所以那么崇拜我,并不是因为我会打架,而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叫王明显。
我那时候很矮,所以大傻跟我说话的时候只能半跪在我面前,我抚摸大傻的头,奶声奶气地说:“大傻,别哭了。”
大傻点点头,乖乖地站到一旁。
吴真人看了一眼躺在竹制躺椅上的王瘸子,哼了一声说:“果然如此哪!”
“吴真人,您看这王瘸子是怎么死的?”刘全直截了当地问道。
吴真人说:“吓死的,阳寿未尽丢了魂,阎王不来鬼上身,看这阴魂残留的模子是个胖子,死的那些人中谁是胖子?”
爷爷说:“正是带头的陈三天,只有他一个人是胖子。”
“这就好办了。”吴真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声声汽车鸣笛的动静,还没等大伙出去瞧个究竟,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就疾步走来,他们看到我爷爷后,一口一个老哥的叫着,叫得那叫一个亲切。
爷爷脸上的表情有些生动,他笑着说:“哟,都是县里的领导,这老哥的称呼可不能随便叫,我就一个小村官,哪承受得起?”
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人面色惭愧地说:“王老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王家村的树我们的确不该砍,当初是我们几个商量着叫陈三天来王家村砍的树,现在他死了也不消停,夜夜都来索命哪!”
“哎哟喂!说话好好说啊江局长,可不带这样唬人的,我大孙子还在旁边听着呢!吓坏喽!”爷爷瞅了一眼那说话的人没好气地说。“我记得你还是文化局的局长吧,带头搞封建迷信咋的行?这事儿可不能乱说!”
“不能乱说!”我嘟囔着嘴指着江局长说。
“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爷爷哭笑不得地瞪了我一眼。
“道生老弟啊,你听我说一句,小江说的事千真万确,咱们几个这些天天天做同样的梦,梦见陈三天那小王八犊子带着一群人把我们围住要我们死哪,这里属我年纪最大,老哥求你了,救救我们吧!”一个头发花白已经谢了顶的老领导语气悲切,潸然泪下。
“别别别,老哥,你都开口了我王道生要是能救还不救吗?不过我可得唠叨你们几句,知青下乡的时候你们就琢磨着要砍那棵树,那棵树日本人都不敢砍,你们嫌命长非要砍,现在终于砍倒了,出了事才来找我,早干嘛去了?”
“老弟啊,不跟你商量就砍了树是我们的错,可咱们都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当年破四旧的段儿打倒一切牛鬼神蛇都没出事,谁知道现在能出事儿了呢?”
“我们要是早知道这么邪乎,哪有胆子动那棵树哟!”
爷爷哼了一声说:“当年破四旧之所以没出事,那是因为没动到不该动的东西!我只是个土医,又不是神仙,哪来的本事帮你们抓鬼去?”
一群人听到爷爷这样说那还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弟啊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咋还见死不救呢,咱们哥几个可对你不薄啊,当年多少人检举揭发你在山东当过土匪,硬是被咱们几个拦了下来……”
爷爷搀着那老领导说:“老哥,不是我不想救你们,而是我真的无能为力,眼前现成一个活神仙难道你们看不见?”
一群人顺着爷爷的目光看向一旁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吴真人,全都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都已经瞧了半天了,难道真是三十年前离开王家村的吴真人?吴神仙竟然还活着!”其中一人说完就拜。
其余人哪里还敢站着,二话不说直接跪倒磕头,这场面可把跟着领导们前来的一帮年轻人给吓坏了,要知道这些领导可都是县里资格最老的元老级人物,不是局长就是县里数得上号的人物,可这些领导竟然不顾颜面看到这老头就给跪了?
“吴真人,当年是我们对不住您老人家。”五十多岁的江局长跪在吴真人面前就像个孩子。
吴真人叹了口气说:“都起来吧,天下大势而已,道不屠众生,也怪不得你们。也亏了你们后来又给我修缮道观,才躲过眼下这劫。当年我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砍这棵树,那个陈三天还是砍了,这是他的命。”
吴真人在说“这是他的命”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七天前陈三天砍树那天爷爷也是这样小声嘀咕的:“这是他的命。”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陈三天砍树,那是陈三天的命,老树被砍是老树的命,树里面的凤凰遭了秧是凤凰的命,那个挖凤尸土的小警察死了也是命,同样的,这些本该偿命的罪魁祸首在陈三天那帮人的头七这天遇到了吴真人,同样是他们的命。
一直跟在爷爷身后的警察刘全这时候开口问道:“吴,吴真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二十七个人是怎么死的,还有我的侄子也死了,事情还没查出一点谱今天又死了一个王瘸子!难道真是鬼杀人?”
吴真人说:“的确是有鬼杀人,但是鬼只杀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王瘸子,这才是我出山的原因,不然王家村的禁忌惹出人命我小老儿是不能出手的,尤其是那只凤凰的事儿。”
“难道那梧桐树里的怪物真是凤凰?!”爷爷惊讶道。
吴真人摆摆手说:“是不是凤凰我不知道,总之我父亲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当年吴真人的父亲和几个同道奉慈禧太后的密旨去昆仑山寻找凤凰巢穴,谁知找到凤凰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有了身孕,而且即将临盆。
凤凰是神鸟,传言这只凤凰已经是世间最后一只,有人不忍杀之想要将它放生,可他们的妻儿都在慈禧的手里攥着呢,一群人就争执起来,并且大打出手。
凤凰趁机逃脱,飞了几千里,最后筋疲力尽地落在王家村的梧桐树上,这凤凰已经活了不知多少岁月,道行不浅,想要用梧桐枝浴火重生,可老天不让它活啊,偏偏那时候下起了大雨,那群紧追不舍的道士也刚好追来,凤凰眼看着自己难逃一死,干脆就引来了自己的天劫想要跟追杀他的那群道士同归于尽。
那群道士以为凤凰变成了劫灰,心灰意冷之下也就散了,可是他们谁也想不到,那棵梧桐树替凤凰把雷火扛了下来,受伤的凤凰根本没死,而是躲进了古老的梧桐树内。
“之前我说过,凤凰即将临盆,但凡是有灵性的精怪,一旦怀了孕,就会遭天妒,它那身道行不足以在受伤过重的情况下把小凤凰产下来,最后生了一堆死胎。我父亲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然凤凰这一脉不至于绝种。那凤凰因为梧桐树活了下来,最后可巧的是也因为梧桐树死在了里面,它困在里面压根出不来。这灵异的东西一旦临死之前产生了怨气,死后尸体定然不腐,最后就成了凤尸,陈三天不知死活砍了树,连带那些伐木工人也一块遭了殃,之后谁知又来了个脑子被门夹的小警察去刨葬尸土,要不人家洋人怎么会说好奇心害死猫呢。”
吴真人这么一说,旁边听着的刘全就哭出了声,嘴里哇哇地说:“我就说这孩子刨根问底的性子非把他害了不可,说什么都不听,最后还把命都搭了进去!”
“当年我父叮嘱说,那棵梧桐树被他下了阵,就算凤尸想杀人也只能杀离它三尺以内的人,不然王家村早已经成了鬼村。同为灵长,人绝了凤凰一脉,凤凰杀几个人也算是因果报应。可惜的是那凤尸修行百年即将转生,树被砍了,凤尸见风就死,那可是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啊!”
听完吴真人的话,爷爷问道:“吴真人啊,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王瘸子没砍树,更没动葬尸土,梧桐树被砍的事情他甚至都没露过面儿,陈三天咋就杀他呢?”
王瘸子在村里的人缘不错,为人老实忠厚,纳的鞋底耐穿,从来不少缝漏补,爷爷与王瘸子从小相识,对他们一家也多有照顾,所以王瘸子死爷爷难免有些难过。
“本来死的人不该是王瘸子,而应该是这几位。”吴真人说着指向一群战战兢兢的县领导。“王瘸子只是做了陈三天泄愤的替罪羊而已。那陈三天定是得了你们几个的意才来王家村砍的树,遭了殃当然要找你们索命,之所以你们现在还没死,不是因为陈三天没下手,更不是因为你们是领导身上有什么贵气,而是因为当年你们出资重建太阴观的时候,我那大徒弟给你们写了功德簿,如今功德也耗得差不多了,陈三天要是再找你们,九成九该跟他去见阎王。”
“吴神仙救命哪!”一群县领导听了吴真人的话立马跪下来磕头,纷纷许诺回到县里就拨款重修太阴观,还要给吴真人塑金像。
吴真人笑着说:“都起来吧,凤凰杀人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鬼杀人我就不得不管,干我们这一行的虽说讲的是逆阴阳、改生死,可若是有人死后乱了天理伦常,坏了阴阳间规矩,遇到了就得管管,这陈三天也就是沾了凤尸的气儿才不入轮回,不然几十年前死得那万万人死后都在人间作乱,人也没法活了,待今晚我做个法问问陈三天那帮人,要是不听话就都斩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吴真人这么一说,众人也就相当于吃了定心丸,大家都知道吴真人年逾百岁,经历过中华大地有史以来最动荡的年代,见过太多人的生老病死,对几条人命并不是很在乎,更何况是鬼的命。可毕竟陈三天那帮鬼魂还在,几个县领导把吴真人当成救命药草,寸步也不敢离开,他们开车把吴真人带到镇上最好的酒店好酒好菜招待,这自然是便宜了跟着爷爷的我。
待到傍晚酒足饭饱之后,一群人从镇上回来,路过旱稻地时,吴真人叫大伙停车,吩咐大伙每人都拾一把稻草,按照他的方法扎成稻草人。扎完了稻草人,吴真人说:“就这里把陈三天他们叫出来吧,省得回村吓着村民。”
“啊?”一群领导听到吴真人的话都有些猝不及防。“这这,吴真人,您老不用准备准备吗,比如摆个桌子,放两个香炉,身穿黄袍,手拿桃木剑和灵符什么的?”
吴真人瞅着那领导说:“电影看多了吧!”
那领导尴尬一笑,虽然已经五六十岁,但是在吴真人面前就像个小孩一样,吴真人咳了一声继续说:“这扎的稻草人是为了招魂用,你们跟陈三天有仇的几个都放点血涂在稻草人身上,不然陈三天的魂不来。”
一群领导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吴真人,我们出来都没带针,要不让他们去买几根,您老再等等?”
吴真人摆摆手说:“针不能用,血太少,直接咬破手指就行,要把稻草人表面涂满,露一点空隙都不行,不然包不住陈三天那些人的魂,跑一个你们就得没命。”
吴真人这么一说,领导们吓坏了,他们向来都是养尊处优惯了,哪敢真用嘴把手指咬破,可眼下不咬破就会没命,不敢也得敢了,再看他们先前扎的那些稻草人,几人都要哭了,稻草人的个头扎得也忒大了些,早知道就扎成小拇指头那么丁点,眼下这二十几个稻草人挨个涂完,就是不死也得把血耗得差不多。
“十分钟。”吴真人看着已经日落霞起的西山,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领导们见吴真人脸色不悦,哪还敢耽误时间,硬着头皮把手指咬破往稻草人身上涂。
后来吴真人成了我的师傅后,我又问起那天的场景,才知道稻草人招魂根本就不用涂血,师傅只不过是想通过这个方法对他们略施惩罚而已,毕竟他们间接害死了近三十条人命。
那天,我也是第一次相信原来这世上真是有道法存在的,吴真人露的那手在他看来普通至极的手段把所有人都震住了,一堆由我们手扎的稻草人,竟然在吴真人的捣鼓下栩栩如生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一幕在我有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极为深刻的映像,哪怕日后我遇到更加诡异的事情,都不比当时来的震撼。
吴真人望着形态各异的稻草人说:“你们也都来齐了,都说说这事儿要他们怎么办吧!”
其中一个个头稍大点的稻草人上前一步,在地上写了一个字——死。
吴真人摇摇头说:“要是他们非死不可老道我也就不出面了,本来你们死了是不该闹腾出这些乱了阴阳的事儿的,可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东西,魂魄才不入轮回,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要他们偿命是解了气,就不想想还活着的亲人吗,他们的子女会放过你们的子女?”
吴真人说完话看向身后一群颤颤巍巍的领导,那个年纪最长的领导说:“三天啊,我们几个对不住你们,我们真不是有意要害你们的,谁能想到那棵树能这么邪乎,里面还住着东西哪!”
“是啊,三天,看在这些年我对你不薄的份上就放过我们哥几个吧,你们放心,你们的家人我们一定会妥善安排的,让他们在阳间衣食无忧。”另一个领导哭着脸说道。
一群稻草人听完,面面相觑,看向刚开始在地上写了个“死”字的稻草人。
吴真人也看向它,说道:“你就是陈三天吧,我看就这么办吧,人鬼殊途,你们再闹我也没这精力管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但是王瘸子的命你却是不该害,他这一生本就够苦,却还被你泄愤杀死,作为惩罚,我就废你一条腿,下辈子托生也做个瘸子。”
吴真人说完话,那载着陈三天魂魄的稻草人吓得转头就跑,只是没跑几步他的腿就断掉一截,倒地不起,身上冒着白烟,一会就没了动静。
“你们也去吧。”吴真人挥挥手,那群呆立在原地的稻草人身上冒出一阵白烟,最后也没了动静。
领导们惊疑未定地看着已经一动不动稻草人,小心翼翼地问吴真人:“吴真人,事情都办妥了?”
吴真人点头说:“都已经进了阴间,记住你们对他们的承诺,不然损阳寿,都回去吧。”
领导们又是一番对吴真人拜谢,并且承诺第二天就派人来王家村后山给吴真人重整太阴观。
领导们走后,吴真人和爷爷又谈了好长时间,而我心中依然对吴真人那手让稻草人活的手段崇拜不已,我注意到了每一个稻草人的动作和表情,因为这实在是让我太过震撼。
“爷爷,刚刚那28个稻草人,有一个稻草人一直没动。”我说出我观察到的事情。
“不可能。”吴真人听到我的话,忽然停住了脚步,语气微变。“梧桐树凤尸的变故一共死了29人,除了王瘸子,其余28人都是沾了凤尸的怨气不入轮回,我这招魂咒一念,这28条魂魄定是全部要来的。”
见吴真人说得很肯定,爷爷拍了拍我的头说:“定是大孙子看错了,也可能是人家根本懒得动。”
“对哦。”我挠了挠头说道,当时天色已晚,也许真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之后的一路上,爷爷和吴真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们即将分别的时候,吴真人才说了一句:“只是可惜了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更可惜了那棵梧桐树,那棵树是王家村的阵眼,不能动啊!”
文/《阴阳师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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