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被埋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知道除了王家村其它的村子也是否像这样,每个人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阴影里。
虎子是我第一个好朋友,他话不多,也不爱笑,跟我有同一个爱好,收集糖纸。几天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他,现在却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惨,被人分尸。
我想,也许我睡着之后虎子还会托梦给我,我在悲伤中渐渐睡去,梦里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虎子的哭泣声,虎子说:“阳子,小心你爷爷。”
之后就再没了声音。
我倏然醒来,从黑暗中睁开眼睛,为什么虎子会让我小心自己的爷爷?从小到大,爷爷都护我如犊,把我捧在手心,扛在肩上,放在心窝,甚至都不让父亲打我一下,他怎么可能会害我?
我不相信。
我想知道为什么。
可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虎子。
孟老太死后,王家村的气氛就忽然变了,原先就不是很热闹的王家村变得更加清冷起来,比当初村头那棵老树被砍的时候都要清冷,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隐隐猜到了,也许还有人会死。
孟老太死后的头七那天,王家村异常清冷,那天我大班开学,母亲早上起得很早,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葱油饼和煎蛋,吃过饭后,她让我自己上大梁车的车梁上,我嘟着嘴看了母亲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以前我上大梁车的时候,都是母亲扶我上去的。
母亲说:“儿子,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从今天起,你要自己尝试做很多事情。”
我有些生气,撇了撇嘴,我那时候还没有大梁车的横梁高,想爬上去很不容易,加上我又从来没自己上过大梁车,因此左脚蹬在车链上的时候,一脚踩了个空。
我摔在地上,脚腕生疼,哇哇大哭起来,然而母亲却站在原地没有扶我,我的眼角还是从地上的影子里看到母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止住哭声爬起来,然后两三下跳到了车后座。
路上,我看到母亲的手不停地在脸前抹着泪,我知道母亲心疼我,我把脸贴在母亲的后背,小手环住她的腰,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她也没说话。
傍晚放学的时候,母亲来接我,路上她对我说:“阳阳,你爸给你买了小床,以后你就住在小床上。”
我立马反对,并且大声叫起来。
母亲停下车,把我提下来放在路边,她说:“那你自己走吧。”
我想到前面不远处就是老井,就有些委屈地说:“妈,我怕。”
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然而很快又坚定起来,她说:“从今天起,你就是男人了。”
母亲说完,毅然转身离去。
我跑在母亲后面,书包里的文具盒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我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扑倒在地上,我故意大声哭喊,可是母亲依旧没有回头。
回到家后,母亲见到一身脏兮兮的我,还有被擦破皮流血的手背,心疼地问我怎么了,我撇着嘴不理母亲,父亲则拉着母亲让她去盛饭。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的怀抱,我住在母亲和父亲隔壁的小房间,我在想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我熟睡的时候从院子里的樱桃树上蹿下来将我抱走,就像是孟老太要吃虎子那样将我吃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房门忽然开了。
我屏住呼吸,心里怕极了,一个声音轻轻地叫了我两声,我听出是母亲,就装作睡着,母亲开了灯,把我的手从被窝拿出来,用酒精给我小心翼翼地清理擦破皮的地方。
当母亲看到我脚腕上的淤血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小声地啜泣,将我冰凉的小脚放在她的怀里捂了好久才又放回被窝。
母亲走后,我攥了攥我的小拳头,想起母亲的话。
从今天起,我就是男人了。
孟老太死后,王家村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出奇的平静,村头的那口老井没有再闹出什么动静,村外的那些行踪神秘的陌生人也没有什么动静,我也没有再在大傻家的新井里面看到那条红鲤鱼。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传来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恶臭。
恶臭传来的前两天,大家都没有在意,以为是附近谁家的家禽钻到哪块旮旯里死了,可是几天后那股恶臭却更加严重了,尤其是到了早上,都能被刺鼻的臭味臭醒。
王家村的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他们知道整个王家村都被恶臭笼罩的时候,终于恐慌起来。
村长组织王家村的村民们开始寻找恶臭的来源,可是找遍了村子里的旮旯角也没有找出什么来,有人怀疑是不是老井里又淹死了人,可大伙到了老井边上反而是闻不到太大的臭味,井里也没看见有尸体飘在上面。
“不会是孟老太的尸体发出这么臭的味道吧?”有人开始怀疑这臭味来自于村后头的孟老太,当初她吊死在自家的门梁上之后,许多村民就离开了那里,如果几个月来她的尸体还挂在门梁上的话,那肯定已经招蛆发臭了。
“别瞎说,死的当天就被刘全带人拖走了。”村长说道。
“那是啥情况,咋个就那么臭咧?”王老汉正说着就把中午吃的饭呕了出来。
村长也犯了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想去找我爷爷商量着对策,可是这几个月来我爷爷开始变得行踪诡秘起来,王家村很少有人能见到他,有时候母亲让我送菜去爷爷家的时候他都不在家。
到了晚上的时候,恶臭更加浓郁,母亲在我的房间点起檀香,又撒了一些花露水才回房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奇怪的动静,像是呼吸声,但是却有些沉闷,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一阵嘈杂的声响传来,然后就是惊恐而巨大的喘息声。
就像是什么东西从土里钻出来,开始大口喘着粗气,我能隐约地感觉到笼罩在王家村的恶臭更加严重了。
接着一阵脚步声敲击我的耳膜,刚开始的时候脚步声很沉重,像是很久没有活动后筋骨僵硬了一般,没过多久那脚步声就变得轻盈起来,像是在跑,他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像是嗓子被堵住一般,我不知道听到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却很害怕。
忽然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飞了起来,飞出房门,落在我家院子里的樱桃树上,我踩在樱桃树的叶子上,看到自己身上发出白光。
忽然,我看到一个在月光下疾驰的身影朝我这边奔来,我连忙跳到走廊上,躲在屋檐下面,那个身影似乎并没有看到我,他身上穿着极其破旧的衣服,那衣服我很眼熟,就跟药房里的医生穿的白大褂一模一样。
我趴在屋顶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竟发现他此时正站在爷爷家的门口,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从他身上闻到刺鼻的臭。
爷爷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以为爷爷是听到动静要出来,我刚要开口提醒他小心,但是爷爷房门里空无一人。
那个站在爷爷家门口的身影向后踉跄了一步,然后转身向另一方向跑去,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速度却很快,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在他侧脸向我这边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已经惨白且腐烂的脸,这张脸我见过,在孟老太家堂屋供鬼的灵台上,那三张遗像之一。
是王大夫。
我吓得差点叫出了声,捂着住嘴踉跄后退,等他跑得很远我才敢站在房顶眺望他的身影,他去的那个方向,像是村长家。
可是就在这时候,一股阴风吹过我的背脊和脖颈,像是有人在我背后向我吹了口气,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去。
正看见爷爷家的门口又站了一个人,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认不出他是谁,因为他的脸已经面目全非,眼眶也是空的,几条蛆虫从他的眼眶里爬下来,又钻进它的鼻口。
是个高度腐烂的死孩子。
我被吓得倏然醒来,嘴里直喊妈妈,我听到母亲边喊边跑过来的声音,她拉开我房间的灯,问我怎么了。
我想到刚刚的梦,如果我说出我梦里看到的东西,母亲肯定又会抱着我一阵痛哭,她不想让我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每次我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就会生一场大病。
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母亲走过来帮我掩了掩被子,在床边坐了一会,她知道我肯定是做了噩梦,帮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直陪我到再次睡着才离开。
第二天早上,王家村炸开了锅,因为村长被人发现死在自家大门口的门梁上。
他直愣愣地挂在大门口,像是一块被风干的黑狗,只剩下皮包骨头,盯着每一个从他家门口经过的王家村村民。
最先发现村长尸体的是王富贵,他本想趁清早太阳还没出来去玉米地里拔草,骑车经过村长家门口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见村长站在门口,就向他打了声招呼。
但是村长并没有回应他,于是他就转头又看了一眼,这一看可把他唬得要死,连人带车就翻进了村长家门口的沟里,他吓得语无伦次的大叫,很多人被他的鬼哭狼嚎惊醒,自然免不了对他一阵臭骂,可是当他们都看见直挺挺地挂在门头上的村长时,两腿都吓软了。
村长的脚离地只有两寸,他的头歪向一边,两颗眼珠子黯淡无光,在他的脖颈上有两排深深的牙龈,脖子和衣领上还有血迹,大风刮过的时候,村长的尸体就会稍稍摇晃一下,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爷爷赶到村长家门口,看到村长惨死的样子,眉头紧皱,很显然爷爷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书记,村长时怎么死的?您看看他的血都被吸干了,难道是吸血鬼?”王老汉和村长家是邻居,都是住在老井不远处,村长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他自然是觉得大难临头了。
“哪来的吸血鬼,没文化,少说话!”王屠夫呵斥王老汉。
“嘿!你一个人杀猪的能有多少文化,三年级没上完就因为揪人家鞭子给开除了,你文化能多高,那外国电影里都是这样放的,怎么就不能有吸血鬼了?!”王老汉见爷爷在场,就挺着脖子跟王屠夫争辩。
“好了,别吵了。”爷爷开口喝止他们,然后问道:“怎么不见文忠和文义?”
文忠和文义是村长的两个儿子,现如今都已经年近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俩两兄弟平常好吃懒惰,游手好闲,闲着没事老是调戏外村的大姑娘,所以没少挨村长的鞋底儿,咱们村的媒婆给他们介绍过几次对象都黄了,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懒名,第二就是因为他们是王家村的人。所以现在两兄弟还是和村长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
“不会还在睡觉吧?”有人说道。
“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睡觉,那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他们,难不成还真成猪了?!”爷爷说话间就进了村长家的大门,他朝堂屋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就推门进去,谁知门推开后,见到四条腿在空中悬着,正是村长的两个儿子文忠和文义,可怜原本两个胖叔叔已经被吸干了血,瘦得差点看不出来人样了。
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王家村村民发出惊恐的叫声,身上止不住地颤抖,爷爷回头看了大伙一眼,让王大海和三子哥把这两具尸体搬下来,和村长的尸体放在一起,接着爷爷走到门口从一棵旱柳树上折断几条柳枝,将柳枝编成手环套在村长这爷仨的手腕上。
以前爷爷帮村里的老寿星主持过一次白事,那老寿星断气的时候也是他折得柳枝,那时我问爷爷这是什么意思,爷爷并没有告诉我,后来师傅告诉我,人死之后的三天内,手上带阳柳就是驱邪,带阴柳就是招鬼,阳柳就是平常村里见到的柳树,而阴柳是长在坟头上的哭丧棒发芽长成的。
但有一点注意的是,男戴左,女戴右,就算带错一般也没事,但绝不能两只胳膊都戴,这是自古以来就流传下来的规矩,也是农村丧事的禁忌,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那时候我跑到村长家的门口,刚好看见爷爷将柳条编成环套在村长爷仨的手腕上,他套的刚好是六个。
刘全接到报警电话很快就赶到了村长家门口,他的身后是今年刚入编的几个小警察,带出来历练一番,可是当他们掀开白布看到下面的三具尸体的时候都吓得双腿发软起来。
“他是怎么死的?”有个小警察怯懦地问道。
“表面上是上吊,实际上是吸干了血,咱们把他抬下来算不算破坏现场?”爷爷问道。
“算。”那警察下意识的回道,可是他看了刘全一眼,马上又摇了摇头说:“不算,不算。”
爷爷示意刘全将尸体抬走,可王家村的人就不乐意了,他们苦着脸说:“王书记,警察同志,您倒是说说这咋回事啊,村长一家咋就一夜间全死了呢,而且您看看那尸体,哪还是人啊,怕是三个加在一起也不到80斤,万一要是真有个专门杀人吸血的鬼怪啥的,咱们王家村的人该怎么办?”
刘全见爷爷没有开口,就说道:“这不还在调查吗,要是知道是什么东西杀的人,那也不用调查了!”
一群人跟着嚷嚷起来,村长一家三口绝了户,死法又这么离奇,王老汉叫嚷着说:“孟老太临死前对村长说了句奇怪的话,一定是她杀了村长。”
“王老汉,咱们书记都没开口,你瞎起哄什么?”王屠夫看不惯王老汉一副乍乍惊惊的样子,对他向来嗤之以鼻。
“我哪里起哄了?孟老太一家五口都被吊死,她临死前又对村长说了些奇怪的话,现在村长一家也是被吊死,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王老汉解释说。
爷爷抽了口旱烟说:“王老汉说得也不无道理,村长一家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但是这样的情况我的确没见过,一时半会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今晚大伙都小心点,灯都打亮了不要睡觉,我夜里出来查查是怎么回事,要真是鬼,明天就去请后山请吴真人。”
爷爷说完就走出人群,他顺手从人群中把我拎起来放在他的背上,我挣扎了一下说:“爷爷,我自己走。”
爷爷似乎是愣了一下,看着我认真地模样,然后将我放在了地上。
大伙听到爷爷这样说了,心里也稍稍安心了一些,若是什么歹人杀了村长一家,以爷爷的本事还有留下来的刘全等人定能抓住行凶的恶徒,若是孟老太的鬼魂所为,那就只能去后山的太阴观请吴真人。
可是我知道,害死村长一家的不是什么歹人,也不是孟老太的鬼魂,而是孟老太的丈夫,已经死了二十年的王大夫。
我不知道爷爷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说:“爷爷,我昨晚看到王大夫站在你家门口,还有一个小孩。”
爷爷听到我的话,停下了脚步,我仰着头,竟然从侧面看到爷爷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笑,他问我:“现在没有再发烧了吧?”
以前我每次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第二天一早准就发烧,今天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然后看到爷爷的目光里,在那一瞬间闪耀着一丝炙热,就像是他得到了某种渴望很久的东西一般。
我的心里忽然想起虎子那天晚上托梦给我的话。
“阳子,小心你爷爷。”
文/《阴阳师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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