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芝麻 十点读书(ID:duhaoshu)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五十五岁的老方,在只差五年就要退休、女儿刚考上大学的当口,离了婚,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支持派都知道,老方离婚是早晚的事情,算是水到渠成。他80年代结的婚,虽说是大学同学,也是自由恋爱,但两口子这些年来不温不火,温暾得像鸡肋。
两个人一起参加活动,虽然看起来也是伉俪情深的恩爱模样,但在一起独处的时候,却几乎无话可说。他们谈论的大多是实打实的生活:孩子、老人、安排食宿、想吃什么饭菜、衬衣烫好了没有……像两蔸没有油盐煮出来的清水白菜,卖相还算不错,却让人没有食欲。这些年老方动作也不够利索,有几次在外面有了情况,被方嫂撞破过现场,虽然事后大家都装得若无其事,但心和身体一样,都冷了、僵了。
反对派的理由有很多。一日夫妻百日恩,一个家走到现在不容易的传统论调;男人有钱就变坏的陈世美结论;都半截入土了,马上就要退休,影响最后级别晋升的惋惜心态,也有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羡慕嫉妒恨。当然还有务实派:老方啊老方,你十套房子全部过户给前妻,光办手续都得很麻烦啊。净身出户的男人,离开发妻的同时割舍了钱财,形象上就“伟光正”了一些,但也可以想见,老方是有多么的决绝。
至于老方本人,他没这么想。三十五岁那年,他遇到小琳时,小琳才十八岁。她在他所在的部门实习,比他的女儿大不了几岁,一双眼睛总是很无辜地眨巴眨巴,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他第一次见到她,心就软了化了。开始是像父亲对女儿一样有些关心,带她吃个麦当劳、提醒她下班走之前要关灯锁门之类,然后就是有意无意地叫她到办公室去问一些工作细节。他也不坐在大班台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说事,慢慢地身体就离得有点近。有一次部门一起出去唱K,他送她回家,不知怎么的就进了她的宿舍,在她一米二宽的单人床上逗留了几个小时。她疼得只哭,却温柔而顺从,白床单弄得像红旗一样,老方自己也没有想到。
老方更没想到,小琳后来就怀了孕。他当然不能喜当爹。他正值盛年,前面还有好多新职位在等着他,妻子贤惠,每天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饭,女儿一个电话打过来叫声爸爸,他的心就坚硬不起来。生活虽然可以更优化,但绝对还没到通过暴力革命换取新世界的程度。小琳这回事,他只能说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小琳哭得肝肠寸断,老方换位思考,如果她是自己的女儿,他该有多怒火万丈,势必挥着拳头去找那个贱男。但经手人是自己,他就没那么愤怒了,甚至觉得小琳没必要那么伤心。他给了小琳一笔钱,恰逢部门有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他也算是滥用职权,顶着同事们不解的眼神,把这个机会给了英语基础不算太好的小琳。不过那时候,小琳已经愤而开始跟另外一个部门的同事恋爱,出双入对的,脸上也看不出太多忧伤,他也没有受到什么疑问和牵连。
一别经年。女儿继续长大,老婆继续大妈,家务事依旧琐碎,职务还在往上升。老方也会经常想,如果那个孩子还在,该是个什么样子,他其实蛮想有个男孩的呀。
再过五年,老方就要退休了,事情的安排就会有些不同,以前是不加考虑地往前冲,现在有空的时候就得想想退休以后怎么办。身为一个高尔夫球场的常客,有一回老方突然收到通知,说受政策调控,他常去的那个球场很快就要被改成城市绿地。俱乐部也很无奈,通知他退卡或者转会到别的球场去。老方打完十七个洞,觉得人生就像这个球场,五十多岁的年纪,其实来日可数,打完一个就少一个,而那些没来得及做完的事,也像这一个个球洞,击中一个算一个。那些本来可以用于弥补的机会,或许就像这块地,没准哪天就政策变化突然被征收了,就啥事都干不成了。
从那会儿开始,小琳在他心里像一根摸得到的排骨,杵在那儿,没有办法忽略。
对于不想再见面的人来说,微信是个很坏的发明,因为太容易拉近距离。他因为换了部门,被同事们拉到一个离职群里,小琳虽然人在美国,也在这个微信群。他们慢慢地开始私聊,开始只是礼节性问候,最后终于触及现状和灵魂。他知道了小琳在美国谈过好几个男朋友,也准备过嫁人,但终究还是单身。
最近的国庆长假,他飞赴美国。妻子开车送他去机场,跟他说平安,再见,保重。他没有订当地的酒店,潜意识里,就像那儿有着一个家。
此时,他已经五十五岁,小琳三十八岁。二十年横隔在他们中间,但最终就像是小琳身上的睡衣一样,不构成任何沟通和接触的障碍。老方抱着小琳,就像抱着那个当年在手术台上失去了的不知所终的孩子。再也不能这样活,这么多年一直遥望的彼岸终于近在眼前,他要过去,要到达,要停留在那里。
回国后,他就提出了离婚。再不离婚就来不及了,他就是这么想的。老婆觉得不可思议,一家三口好好的,我对你不错,你也对我挺好,怎么去了趟美帝,就突然说散就散了?
老方坦白,以前之所以不离婚,有不想、不忍,也有不方便,所以,即便床上的人来来往往,他还是下不了决心。他自己也知道,心里始终还是觉得有缺憾,始终少了那么一块。一个不安定的人,就像一艘没有锚的船,稳定不下来。他要找回爱情,找回青春,找回心里的激越和感动。
离一次婚掉一层皮,老方也是这么过来的。各种劝说、争吵、哭闹、财产分割,他自己也反复纠结。往事历历在目,亲戚关系重新定位,好在是快退休的人了,不用太在意事业上的影响,也就容易放过自己。
终于还是离了。最难过的是,女儿在微博上说:“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我没有家了。我有爸爸家和妈妈家,但是没有自己家了。”他有些狠不下心,但想想女儿大了始终会嫁人,会有自己的家,还是最后做了决定。
跟很多中年危机引发的家庭重组一样,外人看来是小三上位的故事,作为当事人,老方坚信自己是因为爱情。他在美国买了房子,房产证上的名字当然是小琳的。这么多年他不仅仅是欠小琳一套房子,他还欠她一条人命啊。
现在,家里待着的,已经是最好的、魂牵梦绕过的女人了,他下决心要好好过余生,陪伴这个有默契的人走下去,一起养条狗、晒晒太阳,没事就开车到郊外钓钓鱼、吃吃烧烤。
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些日子,老方觉得,这已经是理想生活了。他换了工作岗位,不当老总了,挂了个闲职。钱是少了点,但时间终究是多了点,他可以一趟趟地往美国跑了。心闲下来,就觉得这世界上好的事这么多,加上五十多岁开始恋爱,心里总觉得有喜味儿向外荡漾着,连走路都得哼着小调,人返老还童似的开始了第二春,日子太美好了。老方想,人还是要舍得改变,硬币不反过来,永远不知道另一面有什么图案。
慢慢地、慢慢地,两个人总要开始做饭啊,不能总是烛光晚餐,约在咖啡馆吧?老方这才发现,生活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方向的同一条轨道。
小琳在美国很多年,思想行为、生活习惯都有些美式,咖啡早晚不离手,也经常会给老方冲上一杯。老方睡眠浅,一人一杯咖啡端着,觉得两个人步调一致还蛮温馨的,但一喝咖啡就睡不着觉。老方吃喝都喜欢热的,尤其是热水瓶里倒出来的开水,有一种很暖、很家居的调调;小琳什么东西都得加冰块,看到热水瓶的时候像见到奇怪的老古董一样哈哈大笑,笑得老方很不自在。有一次两个人在看电视,他想看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小琳急着追《纸牌屋》,两个人有些分歧。小琳突然把遥控器拿走,跑上楼梯开始调皮,说:“来啊来啊,你追我呀,追到我就把遥控器还给你。”老方真的提足追上去,小琳咯咯娇笑,老方不小心崴了脚踝,伤筋动骨,休息了几个月。小琳让老方加入教会、学英文,老方也下了决心,反正以后要去美国,英文迟早要复习的,便开始用百词斩每天啃一百个单词,但心里总是不免有些烦躁,总觉得平时应该在球场挥杆,自由自在的感觉蛮好,这会儿却像只困兽,用自己的短杆和别人的长杆PK。
关键是,小琳人在美国,老方还得有几年才能退休脱身。他们也就在微信上聊聊,算上时差,每天晚上说宝贝早安,早上说亲爱的晚安。不在一起的日子,天天要倒时差、换频道。
他有回回家借用户口本,前方嫂和她父母都在。他不假思索地叫着爸妈,两个老人也顺口答应。他走进原来自己和前妻睡了二十多年的卧室,从床头柜里拿出户口本,看到自己还在户主这一页,自自然然,完全不需要翻箱倒柜;洗手间灯的开关在门外面,上面一排是排气扇和浴霸,下面一排一个是LED灯一个是黄光灯,他记得清清楚楚;阳台上那盆发财树,他顺手给浇上了水;拖鞋照例朝着进门的方向,桌子上有切成小块还插上了牙签的苹果……在一年多之后,他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这么理所当然。
他取了一些自己没来得及拿走的东西,找到一双鞋子。记得就这双鞋,他和方嫂还吵过一架。方嫂去香港买的第一双其乐的鞋子,喜滋滋地拎到他面前说:“喜荟城买的,给你的生日礼物。”他那时候已经和小琳重新联系上,其乐这样的品牌其实有点够不上他的消费水准,他心里就特别生气,说:“鞋子这样的东西一定要自己的脚来试,你乱买什么?看看,大了半码!”前方嫂没有吭声,连夜又重新去了香港换了码数,拿回他手上的这一双。
他把脚伸进去,有气垫的其乐鞋子,别说还蛮舒服的。这个品牌就这个德行,外观一般,跟潮牌不搭界,但舒适度总是在那里,每一块鞋底都顺着脚的方向在长似的。
原来,自己讨厌过的旧生活里有那么多安然,东西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都找得到、都靠谱、都在、都令人舒服,没有一件事一个人需要应酬。而只有离开它们一段距离,才知道这种熟悉的顺手居然这么令人舒服。
可当时,他不就是讨厌这种一成不变的“不想事,没有变化”吗?
前方嫂倒是很淡定,原来两个人还拉扯了很久不肯散伙,后来都累了,也认了,人也就云淡风轻了。她告诉他,女儿准备结婚,男方是她的同事,年龄和老方差不多。她想反对,但现在这个年头,哪里反对得了一桩婚姻,哪怕是父女恋。
老方心里很愤怒,他生气的原因在于,一是女儿要结婚了,他居然都不知道。以前女儿一直跟他很亲,小时候都是指定要他讲完故事才肯睡。二是他的女婿居然是他的同龄人。世界这么大,什么人不好找,偏偏要找个跟他一样快要退休的老头子?
他想跟女儿打个电话,问问她。手机拨了九个数字,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其实没有什么理论去支持他的愤愤不平。离婚之前,他对前妻和女儿说,这么多年了,他为这个家付出了时光和青春,现在,他想要为自己活一回,过一段理想的生活。有感觉的爱人,有味道的生活,不是一潭死水,不是相对无言,不是按部就班。
他怕女儿用相同的理由回复他。人真是屁股指挥脑袋,当事人和旁观者永远不会有相同的心理感受,也不会持有同一个理由去解释同样的事情。
对他来说,旧生活是回不去了。
小琳的电话响起,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回不回去吃饭。他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很多次,前方嫂就这样打电话问他,一成不变的内容,一成不变的语气。现在,终于换了。但次数多了,新语气也会变成新的一成不变,费尽了力气挣脱的旧生活,有了令人欢喜的新鲜感;而鼓起勇气重新开始的新生活,原来终究也会沉淀下去,变成旧生活。女儿一开始就有了他所追求的理想生活吗?可是,他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妥?
什么是理想生活呢?原来以为是找到新的自己,没想到只是换个方向来重复。他和前妻共同生活时的那些缺憾,在小琳这里是补上了不少;但他和小琳在一起的缺憾,又要到哪里去填补呢?
所谓理想生活,原来都在别处,越过山丘,才知道无人等候。但多少人不肯信,总得越过山丘亲自去证实。往往是这座山爬不回去了,只能去翻越另一座山。生活里永远有填不满的缺憾,唯一让生活完美的办法,大概只有接受。
老方回到新家,看着窗户里透出的光。这里面曾经是他想要的生活,而他现在想要的生活,却又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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