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卢悦(新浪微博@卢悦卢悦)
杨绛去世了。
相信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心头都会一沉。
虽然说105岁的高寿,一生的命运起伏跌宕,身后的盛名高山仰止,一句话,人生如她,已算够本了。
但为什么我们心头还会一沉呢?
因为她对我们来说,就像是爱情的童话,或者说古典爱情的最后的活化石。
她一生著述甚丰,也算是文学大家,但她最大的贡献,是她的婚姻。
这世上有没有历经了大动乱,经历了大沧桑的考验,而依然饱满盛开的婚姻?
这世上有没有始终相爱,白头偕老,soul mate(灵魂)之爱?
这世上有没有“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这样的感情?
有!我可以证明给你看,请看杨绛和钱钟书!
连林徽因和梁思成之爱,在杨绛和钱钟书之爱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如同赝品。因为林徽因到底有多爱梁思成呢?看她身边的那些众多痴情男子们,我们不好得出结论。
为什么说杨钱之爱是古典之爱呢?
最代表古典之爱的故事有两个:
一个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绽笑颜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抵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另一个例子就是:清代作家沈复伉俪。
沈复就是一个生于“衣冠之家”的文人,因为从小锦衣玉食,诗书为伴,随父亲游历江南胜境,养成放浪不羁之性情,长大后,毫无生存能力,在官场和商场都一败涂地,日后更是和家族反目,四处奔波,终日无成。
此人平生最大之幸,就是娶到一位不可多得的女子,陈芸。“她并非最美丽;但是谁能否认她是最可爱的女人?她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风韵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真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他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畅谈之时,你们打瞌睡,她可以放一条毛毡把你的脚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样的女子,不过在芸的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林语堂)
然后,陈芸死了,沈复中年丧妻。
在爱妻陈芸死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复如失侣孤鸿,形影相吊,悲痛之感难一平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于是以夫妻多年生活为题写了著名的《浮生六记》。
这两个例子,一个是穷苦老百姓的古典爱情,一个是中产阶级的古典爱情。
两者的共同点就在于:
1.闭合的世界:自给自足的爱
当年杨绛翻译诗人兰德的一首诗曰:“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国外一个看了《围城》的学者,很仰慕钱钟书,屡屡提出想要见钱钟书一面。
钱钟书答曰:如果你吃了母鸡下了蛋觉得很好吃,为什么还要见那只母鸡呢?
我引用这两段话,只是想说明:
对古典中国人来说,与世无争,甘守林泉,与自然相处,自给自足,就是人生最美好的境界。
无论是牛郎织女还是沈复夫妻,他们和外界的关系是疏远的,是遗世独立的,是保持距离的。
包括钱钟书、杨绛夫妻,就像杨绛的自传《我们仨》这个标题一样,我们仨就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我们仨。
而外面的世界都是背景,除了我们彼此之外,我们所爱的不是旁人,而是艺术和自然。
这是一个内向的,闭合的,自给自足的世界,是农业时代古典中国的世界,我们一生努力的,不是和这个世界有更多的链接,而是可以不再和这个世界有链接。
如果我把内在的所有的美好都放在婚姻和家庭之中,那么外界都是虚无,甚至如《围城》中所呈现的那样的世界——虚伪的、丑恶的、令人可发一笑的。
2.伊甸园vs险恶的外界:纯粹的诞生
牛郎织女也好,沈复芸儿夫妻也好,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世界被分裂成两半:
没有织女,牛郎过的是苦逼的日子。有了织女,他们还要面对终极大BOSS的挑战。
沈复也如是,他和芸儿的关系如此美好,而外面的世界如此残酷,以至于他们的生活境遇每况愈下。
在某种程度,婚姻成为他们的伊甸园,而与伊甸园相对应的,就是险恶的世界。
杨绛对外界是如此看的:“细细想来,我这也忍,那也忍,无非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你骂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决不还手。若你拿了刀子要杀我,我会说:“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为我当杀人犯呢?我哪里碍了你的道儿呢?”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御侵犯的盾牌。
我穿了“隐身衣”,别人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别人,我甘心当个“零”,人家不把我当个东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个透。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所以我说,含忍和自由是辨证的统一。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杨绛和钱钟书,经历了中国近百年来少有的大乱世,整整一百年都在剧烈的动乱之中。民国政府、国民政府、解放后、改革开放后,四个时代,每个时代都是和前一个时代截然分开,文化的崩溃瓦解、生命的涂炭消亡、种族的生死存亡……
这些都会让他们紧紧抓住彼此,让他们成为一个强大的联合体,以对抗如此可怕的世界。
任何一种爱如果要高浓度的纯粹,都需要有一个分裂的机制,那就是将外界描绘为万分丑恶的。
但如果我们实在太迷恋高浓度的纯粹,那就说明我们的生存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以至于我们只有扭曲现实,才能活下去。
文革时期很多人都可以非常纯粹地活着,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活着,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梦幻的活着,但那不是因为我们太先进了,而是因为我们的民族受到的创伤实在太大了,当我们受伤太深了而又无法抵抗的时候,我们就会进入到一种谵妄状态的“义和团”化。
所以青春期时的爱恋总是高浓度的纯粹,那只是因为我们的自我实在太贫弱,所以才需要幻想,幻想越大,受伤越深,这一点,我们的民族已经有一代人成为了炮灰了,而今天在我们的社会中的种种乱象,其实都是在为过去补课。
3.母婴的世界:永恒的圣母与贾宝玉式的孩子
“钟书常自叹“拙手笨脚”。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
杨绛产子住院期间,钟书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杨绛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
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这样的爱,就像是母婴的世界一样,妈妈在给孩子哺乳,孩子在吸吮母亲的乳汁之时,彼此谁都不再需要外界,完全融合在一体。
钱钟书的笨,还有钱钟书喜欢的恶作剧——比如在杨绛睡觉时在她脸上画画等等。
其实核心都是一个充满童趣的孩子和一个温柔强大的妈妈之间的爱。
这样的爱就是一种没有时间感的爱,我们所说的古典的白头偕老,其实就是母婴世界的无限延伸的爱,在这份爱里,妈妈式的伴侣会为孩子式的伴侣提供所有的外界支持,而孩子式的伴侣则为妈妈式的伴侣提供所有的生活乐趣。
母婴之爱的美好就在于两小无猜的初心之美。
但它的代价就是他们当然也就无暇体会成人世界的情感之美。
而任何一种美好,你都是不能兼顾的,当你选择了成人世界的情感,你就无法在母婴世界里待着了。
在母婴的世界里,钱钟书把杨绛视为照顾者,而杨绛也会因为钱钟书的永恒的孩子的状态,而拥有了全部的安全感。
比如钱钟书对外界不感兴趣,也就不会有拈花惹草之事。
钱钟书对外界竞争不感兴趣,也就不会对家里的种种事物有自己的安排,一切都由杨绛做主。
钱钟书对于杨绛的依恋,让杨绛可以和钱钟书完全的依赖和信任,两个人是无缝连接,就如同连体婴儿一样毫无边界。
所以他们就是永远生活在“融合期”的伴侣因为他们取消了继续成长的可能性,所以他们就可以拥有永恒的爱情。
但代价就是取消掉和外界的接触,保持和外界的距离,生活在心灵的孤岛之上,成为永恒的“隐者”。
相类似的,还有之前曾经让很多朋友圈飙泪的一篇文章,写的是韩国一对百岁夫妻,他们也一生都是青梅竹马,白头到老,但他们也是离群索居,远离人世,在山里深处居住。
那么为什么古典式的爱情,在今天难以为继了呢?
其实在咨询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很多面临死亡的古典爱情,这就像是拯救濒临灭绝的动物一样,我知道这样的美好的感情,在今天,已经很难继续了。
之前很多人都在问“爸爸去哪了”。
为什么在古典的中国,这个问题不存在?
其实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牛郎织女,还是沈复伉俪,他们其实都是和孩子捆绑在一起,成为一个世界的。这就是农业社会的好处:一个农民会在田间地头和孩子在一起,教孩子种田打猎,就算是小商小贩也要教会孩子一门手艺。
但在工业时代的家庭,却被分裂掉了,农业社会,家、国、天下,核心是以家为中心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人的活动中心是家。而在工业社会的今天,人的活动中心是公司,而公司是一个集体,而非以家庭为核心的存在。
当父母忙于工作,孩子忙于学习,家庭被分裂得大家一天都无法彼此相见:晚上丈夫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睡觉,孩子已经睡觉;早上妻子孩子起来的时候,丈夫还在酣眠,大家的时间已经被工业大机器吸收殆尽。
你必须和外界有密切的联系。
而在古典中国,大部分中国人都可以是有闲阶级,就算是农民也有农闲季节,更不用说有功名或中产阶级以上的中国人了,那时中国男人比拼的是诗词歌赋的水平,而非腰包里有多少钱。
有这样多的时间,我们当然可以发展一种婴儿的心态——与世无争,自给自足。
但在工业化时代,你必须和他人有频繁的大量的越来越快的交换,而且在“更高更快更强”的催促下,所有人都必须对生活品质、存在品质进行越来越频繁的升级换代,欲望成为时代的主旋律,重要的不是自给自足,而是不断的繁衍,不断的生产,不断的拥有。
所以这个时代最靠近杨绛和钱钟书式的夫妻是《纸牌屋》里的弗兰克和克莱尔,他们也是连体儿式的夫妻,他们是夫妻,也是政治战友,他们要团结起来互相帮衬,一起实现种种政治野心,为了政治的目的,他们甚至会放弃生孩子。
他们甚至可以做到“开放式的婚姻”:彼此都会公开出轨,而不影响彼此的情感。
图注:弗兰克说过:“我爱那个女人,胜过鲨鱼嗜血。”
如果说钱钟书和杨绛的婚姻的核心需要就是避世和创造独立于乱世的伊甸园。
那么安德伍德夫妻(Underwood)夫妻俩的核心需要时入世,而且成就功业。
所以杨绛可以忍受钱钟书一生都做个小孩,而钱钟书可以接受杨绛一生都控制他。
而弗兰克和克莱尔(安德伍德夫妻)都可以接受彼此的公然背叛,甚至彼此拆台,而在真正的危机的时候,依然联合在一起。
但是杨绛和钱钟书肯定最无法接受的是背叛。
而安德伍德夫妻最无法接受的是孩子气。
杨绛和钱钟书的关系的核心是控制与依赖。
而安德伍德夫妻的关系的核心是平等与对抗。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核心需要彼此都有交集,所以他们的关系可以一直存在。
但他们的不同点一个是出世,一个是入世。
事实证明,没有哪一段关系是经得住分析的,因为经过分析的关系,都会让人发现这个关系后面的局限和残缺。
但这不妨碍这段关系可以一直健康的存在。
只要他们能保证他们的合作的基础一直存在。
比如当钱钟书和杨绛的才华不足以支撑他们活下去,而必须卷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发生沈复或者牛郎织女的悲剧。
比如安德伍德夫妻其中之一无法为对方提供强大的支持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也会倒台,在最近一季的剧情中,夫妻俩互相拆台,就是因为克莱尔觉得无利可图的时候,她就开始各种搞破坏了。
钱钟书杨绛的古典爱情,建筑在母婴式的童话的幻想的世界里,主题是永远都不要有冲突。
而安德伍德夫妻的现代爱情,建筑在纯粹的利益为中心的世界里,主题是没有实力,就不要和我谈感情。
图注:不要向他们证明。向我证明。
弗兰克和克莱尔的现实版克林顿和希拉里开车出门逛街,开到一半没油了。路过加油站克林顿去加油。加到一半发现希拉里在和一个加油站工人聊天聊得很嗨,各种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回到路上克林顿有点吃醋,就问希拉里这人到底的谁。希拉里也毫不避讳,他是我的前男友之一。克林顿傲慢的说,那你跟着我太幸运了,不然你只能是一个加油站工人的老婆。希拉里立刻反击,不,是你太幸运了。不然,那个人,就会是下一任美国总统。
在这个关系中,女人不是圣母,不是牺牲者,不是孩子气的男人的幕后的策划人,而是可以和男人平分秋色的女人。
我不仅仅可以造就你,而且我也可以成为舞台中央的人。
在此文写作时,希拉里正在和美国史上最有争议的总统候选人之一特朗普展开竞选的最后决战,无论谁当选,都会创造美国一段充满剧情的历史。
在这个女人无法做圣母的年代,在这个男人没法做贾宝玉的时代,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都要重整的年代,在这个我们必须和这个时代有更多互动和资源交换的时代,我们是无法从杨绛、钱钟书的温暖的乌托邦的古典爱情中获取什么养料的。
因为这个时代不允许我们可以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连接的活着了。
中国也许在很多地方依然还会有这样的古典爱情的样本,但整个时代真的已经变了。
我们之所以怀念杨绛和钱钟书,是因为他们拥有了我们如今很难拥有的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的婚姻生活。
而今天,我们不得不去学习如何竞争着活着,交换互利地活着,功利地活着,靠着自己的实力而非诗书地活着。
但我们也在寻求着整合,因为钱钟书和杨绛在提醒着我们:无论外界多么乱,无论有多少理由要我们投降,我们都不能失去自我。都不能失去我们在一起的核心需要,都不能牺牲我们彼此的心心相印的情感世界。
绝对不要被外面的世界夺走我们之间的相爱的时间。
无论是以工作的名义、物质条件的名义还是以孩子的名义,父母的名义。
我们的婚姻的自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这也许是杨绛和钱钟书可以为我们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