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中的暗自博弈——《郑风·子衿》
许多时候,爱情就是双方的暗自博弈。博弈谁先出手,谁先失了“姿态”,谁先向谁“投降”。假如你将它看得太重,在博弈的首仗里就告败了。没法端然地相处,来去相逐之,这样太过热忱,反而让对方日渐萌生了瞧不起的心理,从而变得冷淡和疏离。谁会对一个囊中之物进行讨好呢?扬起胜利旗帜的,始终是那个懂得冷处理的狡猾保守派。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中学的时候就已学过《子衿》,那个时候,大家只顾着背诵全诗,根本不懂意思。后来再看此诗,才明白它之所以著名的道理,中学时期学《诗经》的篇章,颇有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的味道,不得不说,真是浪费了这么多好的作品。
诗中的故事很简单,但却成为千古名诗,只因为,这是爱情中的一种人人都领略过的状态。正如席慕容所说:“我相信,诗三百篇,反复吟咏述说着的,也就只是年少时没能说出来的那一个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的是他的衣服,悠扬流转的是她的爱意。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让她觉得非常虚无。隔着艰山险水,隔着迢迢大道,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生活着,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抓不到一根浮木。
可是,这个姑娘很懂得清规戒律。她的心上人一别之后许久没了消息,她心里十分焦急,也很坚定自己的心意,虽有寻找他的冲动,但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只因为人们说,姑娘家是要矜持的呀。
中国古代的女子,是有一两个勇敢者,敢于舍家私奔,但多数人都生活在漫长历史累积起来的礼教中,规行矩步。规矩就是一道铁锁,在你兴致冲冲脑子发热准备不顾一切一次的时候,它忽然响起来,叫你停下来看看,你的双脚被锁着,根本迈不出去。你只能待在自己的阵地,说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当然,这也是一种彼此间的暗自博弈。
许多的时候,爱情就是双方的暗自博弈。博弈谁先出手,谁先失了“姿态”,谁先向谁“投降”。假如你将它看得太重,在博弈的首仗里就告败了,没法端然地相处,来去相逐之,这样太过热忱,反而容易让对方日渐萌生了瞧不起的心理,从而变得冷淡和疏离。试想,谁会对一个囊中之物进行讨好呢?扬起胜利旗帜的,始终是那个懂得冷处理的狡猾保守派。
诗中的姑娘大概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决定也要保持“端着”的态度,即使我多爱你,即使我有一百个意愿想跟你在一起,可我不能坏了规矩,我害怕流言蜚语,只因为“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就像歌里唱的:“我在我的世界,不能犯规”。于是,她只能在每个寂寥的夜里,对着星空发出一句问候:“假如我不去找你,难道你就要这样消失了音讯吗?”
明月虽然照在天涯的每个角落,可却没法传递人们的相思,她在这里感慨的时候,对方是不知情的。所以,她只能继续对天明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青青的是你的佩饰,悠长不绝的是我的相思。姑娘又等了一阵子,那个他等待的人还是没有来,没有办法,带着一丝埋怨,她再次问道:“就算我不主动去找你,难道你就不能来找我吗?”
她不是不能去找他,而是不想去找他,她非常想去找他,但她却不能去找他。简单地说,她心里有一万个想见到他的念头,可她明白,必须等待他来,在这份爱情中,她不能扮演主动的追逐者。又或者说,她其实有点害怕去找他,这种感觉就像,你拿着手机,对着号码,反反复复打开,却始终不敢按下那个键;你打开聊天对话框,输入了浩浩荡荡的一番话,却始终没能点击发送。少年心态的那个字,总是难以轻易出口的,不是不能,是不敢呀。
情切,也是情怯。情深意切的时候,自然就产生了怯懦的心理了。
有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将《子衿》里的这个姑娘跟《褰裳》中的姑娘进行对比,可以说,《子衿》里的姑娘性格比较包子,她虽然保持的是“端然”的姿态,但其实她心里早就煎熬百倍了,只能略带忧伤,一遍一遍地问着空气“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她的端然只不过是伪装的一道女性防线而已;而《褰裳》里的这个姑娘比较自信,她等的人同样没有来,但她却是一个十足的女王范儿,“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你要是也想我,就提着衣裳度过溱河来我这里找我,你不来找我,我是不可能去找你的;假如你不想我,难道我没有其他人想啊?大街上两条腿的男人一抓一大卡车,凭着姐姐我的绝代风华,难道别人还不是飞蛾扑火地来找我?到时候你算个什么?你这个破男人拽个什么劲儿?
这感觉简直就像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爱你的时候,你说你是什么?我想捧着你的时候,你就是杯子,不想捧你的时候,你就在我心里摔成玻璃渣子了,所以,在我面前,不要猖獗!
这样一对比,《子衿》里的姑娘明显就在爱情里处下风了,她有着太多不自信,语句里所透露出来的,有一丝责怨,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哀叹;《褰裳》里的姑娘,语气里只有“失去我叫你悔青了肠子”的霸气,小子,趁我还愿意要你,你赶紧来巴结本姑娘,否则,姑娘我就嫁给别的大爷了。在她心里,早就吃定河对面那个少年了。同样是等待,《子衿》中的姑娘等得哀切凄惶、苦水满腹,《褰裳》中的姑娘等得意气风发、信心满满。
试想一下,假如这两个姑娘是同一个村的,会不会经常坐在一起串个消息,互相倾诉一下情愫?两个相同情况的女人,有着太多相同的话题了。又或者,她们像现在的闺蜜一样,坐在一起喝喝女人们的咖啡,骂骂那个等不来的“渣男”。刚好,《子衿》跟《褰裳》都是《诗经》中的郑风。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的最后,看来那个男人是没有来了,姑娘登上高高的城楼,似乎站在高处,看得更远,就能望见那个姗姗而来的身影了。然而,在城楼上,她时而张望远眺,时而来回踱步,从早上的人声鼎沸,等到晚上的意兴阑珊,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来。
对此,姑娘也没有冲过去质问或死缠烂打。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存在,什么时候该保持距离。你可以爱他,可以为他做你愿意做的一切,但你不能将他握在手里,不能让他时时刻刻都生活在你的眼皮底下,越是握在手里的,越容易挣脱和流散。人和人之间,就算亲密无间的夫妻,也必要有一些该有的距离。
他不来找你,或许他有自己的事儿要处理,假如你时时刻刻出现在他面前,既少了距离所带来的美感,又让人有了掉入泥坑洗不净的纠缠感。在他不愿意来的时候,你却主动去了,如果时间和距离控制得好,也许可以给对方一个意外的惊喜;可假如没有把握,还不如禁锢自己的步伐,不要前去打扰,否则,容易进入让对方厌烦,自己尴尬的境地。
好了,博弈到最后,道理也想了一堆,姑娘知道他不来了。可,他愈是不来,姑娘的相思则被拉得愈紧,从清晨到傍晚,竟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浓烈。仅仅只是一天不见,她就有相隔了三个春秋的漫长之感。
就是这样的吧!思念的时候,你所过的仅仅只是一个往常的日子,而对于她来说,则是漫长的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又是多少的分钟,多少的秒钟,甚至可以换算成更小的计量单位,一分一秒,都能转出万千思绪。这相思的思绪,此消彼长,才下了眉头,又转上了心头。
摘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古典诗词中的情爱百态》,大梁如姬,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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