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绥铭
最近这些年,有一个洋词传入中国:生殖健康,说的主要是女人。这个词本身没什么错,女人的生殖健康也确实非常需要格外关注。我奇怪的仅仅是:女人就仅仅是生殖这件事才需要健康吗?她们就没有“性”吗?为什么她们的“性健康”就不那么受人关注呢?
我调查了这方面的情况,只是挂一漏万,还希望大家多多补充。
1. 害怕怀孕:性福的杀手
在调查问卷里的提问是:“有些女人,因为害怕自己怀孕,不大愿意过性生活。您自己在最近的12个月里,是不是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呢?”回答情况如下:
显而易见,在最近的10年间,在18-61岁的女人中,由于害怕怀孕而不愿意过性生活的情况,在大幅度增加,到2015年已经超过四分之一。当然,其中那些年轻的、未婚同居的女人,害怕怀孕的也就更多一些。
那么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很不幸,这会极大地减少“性福”,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从女人自己这方面来看,如果害怕怀孕,那么自己就会觉得性生活太多了,会觉得自己被勉强地过性生活也更多,会更加不舒服,更多地觉得男人的分泌物或性器官脏,乃至于更多地觉得性生活本身就脏。更加要命的是,这会减少女人对男人的爱情程度!
其二,从双方性生活的角度来看,如果女人害怕怀孕,那么双方的性生活次数就会减少,假装性高潮就会增加,性/爱/婚的总体满意度就会下降。尤其是,你还别不信:双方打架都会增加的!
所以说,避孕,可不是不生孩子那么简单的事情。为了“性福”,男人们还是承担起自己应有的责任吧。
2.担心妇科病:女性特有的焦虑
问的是:“在最近12个月里,您担心自己得各种妇科疾病吗?”
在2010年18-49岁的中国女性中,担心的占42.4%,可是在短短5年之后,2015年就增加到51.1%,增幅非常大。这种担心,不分年龄大小都差不多,只是在大城市和高收入的女人当中反而还更多一些。
但是最让人奇怪的是,说自己真的得过任何一种妇科病的女人却非常少,在2010年和2015年都不到10%。这不但远远低于医学界公布的妇科病比例,跟“担心得病”的比例相比也少太多了。
这很可能是因为,很多种妇科病的症状不那么明显,自己也很可能感觉不那么强烈,只有去医院检查才能最终确定。可是,虽然有一半的女人都担心,但是真去医院检查的人却并不多,因此被确诊的人也就很少了。
如果不幸患上妇科病,那么也与“害怕怀孕”一样,在许多方面都会危害“性”;不但会减少女人自己的积极性,也会降低双方的性福。
简而言之,中国社会应该更加努力地普及防治妇科病的知识,以便促进女人和男女双方的性福。
3.人工流产:人工制造的健康问题
在前30年那些强迫独生子女的悲惨日子里,人工流产对于女性的伤害是一个大忌口,就算私下里说一说,也最多说说对于女性肉身的伤害。可是,“性”呢?人工流产难道就不损害女性的性生活吗?
首先来看看,人工流产的各种情况:
从图里可以看到:在最近的10年里,在中国18-61岁的女性中,居然有接近一半的人,在一生中曾经做过人工流产。这个比例非常惊人,史无前例,举世无双,毫无疑问是强迫独生子女政策的直接恶果。
在调查之前1-2年里做过人工流产的女性,从2000年到2015年一直占到10%左右。如果换算为绝对人数,那么每年做过人流的中国女性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远远超过大多数国家的总人口。
人们都知道,越年轻的女性,做人流的可能性就越大。可是在最近短短的5年当中,在18-29岁的中国女性当中,做过人流的比例出现了成倍的增加。这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年龄段里女性,各种性关系在增加,出现了更多的不情愿的怀孕,或者不适合生育的怀孕,因此不得不做人流。
4.这些情况说了什么?
身体是自己的,女性的怀孕、分娩与哺育都发生在这个身体上,而这一切又都是运用自己身体所进行的性交所带来的。这就迫使女性不得不思考第一个问题:性与生殖,孰轻孰重?
在传统的中国,这个问题被“女性的生育工具化”给彻底湮灭了。女人被规定为“为了生孩子,才过性生活”。时至今日,一部分女人以“为了性生活,可以没孩子”来反击传统;但是大多数女人则是采用“时间差策略”来应对,就是“该性则性,该生则生”。可惜,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如此得心应手,因此才产生出本节所述的种种不良情况,尤其是“因为怕怀孕而逃避性生活”的比例,“曾经做过人工流产”的比例,在中国女性中居然如此之高,令人扼腕不已。
尤其是,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已经雷厉风行了整整35年,已经超出了1980年所承诺的30年的期限。如果没有这样的“国策”,中国女性中的人流比例怎么会这么高?怎么会有这么多女性对怀孕充满恐惧?这才是纵无古人、横无同伴的中国特色。离开它,任何对于女性生殖健康的议论,要么是“脑残”,要么就是居心叵测。
时下的中国女性不得不回答的第二个问题是:身体与自我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女为男用”的规训抹煞了对此的一切思考。除了生儿育女之外,女人的身体只不过是男人的性玩具。时至今日,一部分女性已经敢于实践“身体写作”与“身体表达”甚至“身体政治”。
本节所呈现的统计数字也揭示出:其一,担心自己得妇科病的女性,远远高于报告自己得过妇科病的比例;其二,自报得过妇科病的比例,远远低于检测出来的妇科病的实际患病率;也就是说,很多女性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得病了。
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目前为止的中国临床医学中,还没有意识到“妇科病”的定义,其实也来自女性日常生活中的身体体验与感受,来自女性自己对于“妇科病”的认识与理解;更没有将之纳入医学知识之内。或者反过来说,中国女性仍然缺乏“我的身体我做主”的自觉,因此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就无法把女性的自我加入到医学之中。
“性与生殖,孰轻孰重”与“身体与自我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两个问题融汇起来,就成为第三个更整体化的问题:在女人自己看来,女人究竟是什么?
笔者不才,不仅无法给出结论,也无法做出预测,只能是作为一个问题,呈现给明天。
说到底,不仅女人,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切跨性别的、非主流的、被社会标定为异类的人们,一切“反常性行为”的实践者们,早早晚晚都必须解答这个问题,才可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才可能有未来。
附录:潘绥铭的四次全国调查的简介
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在2000年、2006年、2010年和2015年,每五年一次,完成“中国人的性行为与性关系”的实地调查。每次调查的随机抽样方法、调查地点、调查方法、问卷内容都基本一致,因此具有历史可比性。
我们调查的是中国境内18到61岁的总人口,在2015年大约是9亿4千万人。我们采用分层等概率的随机抽样方法,涵盖城市和农村、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具有相等的可能性被调查到。因此具有95%的准确性,来代表这些人的总体情况。如果不是随机抽样,那么任何调查,尤其是互联网的调查,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调查地点,分布在25个省市自治区的103个县级地理区域里,其中城市社区67个,农村行政村36个。每处完成50个问卷,2015年总计调查5136人,四次调查总计23,147人。
调查方法:派出4名调查员到当地,调查3天。一对一、同性别、在封闭的房间内,用笔记本电脑或上网手机来显示调查问卷,由被访者按键盘,独自回答。这是目前国际公认的最接近真实的调查方法。
调查内容涵盖了“性”的所有方面:社会背景、健康状况、社交与交友、恋爱与性爱抚、首次性交、婚姻或同居状况、双方情感、性生活细节、婚外性行为、“看黄”、网上性活动、异性按摩、一夜情、找小姐、交换伴侣、多人性行为、同性性行为、性生活障碍、使用新毒品、购买性用品、遭到性侵害或性骚扰。总计至少68个最多192个问题。(原题《女性的性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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