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毫无预兆的,我得到一个消息:独自在小镇上生活的妈妈,要“应征”去当别人的妈!电话里,妹妹气得什么似的:“咱妈这个财迷,竟然因为两万块钱就想贩卖母爱!”
简短几句话便弄清了原委。
远在西安的一个女人在网上发帖,想出资两万元寻租一个“妈妈”一起过母亲节,要求应征者的年龄、生日要和她过世的妈妈相同。
邻居将这个事儿当新闻说给我妈听,没想到她竟然动了心,虽然生日和人家要求的不一样,还是主动给对方寄去了照片。一来二去,她们竟然联系上了,双方通了电话。前几天,那个女人还专门从西安跑来看望妈妈……
听妹妹一口气说完,我的眉头越皱越紧。妈妈老糊涂了吧,她如果缺钱,完全可以向我要啊,现在这样,让我和妹妹的脸往哪里放?
撂下电话,我立刻请假跑去火车站――这事儿,必须当面和妈说清楚。
呼啸的列车好像穿梭在漫长隧道中的时光机,往昔的画面幻灯片一样闪现在脑海里。
我5岁的时候,爸爸意外去世,那时妹妹才3岁,所有人都认为柔弱的妈妈担不起我们姐妹俩的未来。在众人的质疑中,倔强的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老黄牛似的劳作。记忆中,妈妈做过很多小本生意,夏天卖冷饮、冬天卖水果、春天卖蔬菜、秋天卖坚果……靠着微薄的收入,我和妹妹顺利读完大学。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省会,并在这里结婚生子。妹妹则回到故乡,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有一段时间,妈妈先后跟着我和妹妹生活,可惜,没多久她就找个借口回了自己的家。
这几年,为了挣钱买房,我连节假日都不歇,平时只能尽可能多地给妈妈寄钱。妹妹离得近回去得多,可因为一直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回家也是匆匆复匆匆。谁也没想到,因为我们不经意的疏忽,妈妈竟“作”出这样的大事。
2.
一路走一路想,一抬头,熟悉的家门在眼前了。推开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妈妈穿着一件簇新的上衣正笑眯眯地逗着小鸡。看到我,她惊喜地叫起来:“你咋回来啦?”说完,忙不迭过来接包、张罗做饭。
我盯着妈妈的新衣服,一看那款式和花型,应该是西安那女人送给妈妈的吧。我更生气了。我和妹妹给她买了满橱的衣服不穿,非穿一个陌生人送的,难不成,这件衣服就比亲女儿买的金贵?
很明显,妈妈还不知道妹妹已向我通风报信。吃饭时,她神神秘秘地指着身上的衣服说:“你猜,这衣服是哪来的?”我闷头扒面条,故意不接话茬。
带着几分炫耀,妈妈主动揭开谜底:“告诉你吧,我刚认了一个‘闺女’,西安的,人可好了……”
听到妈妈左一个“闺女”右一个“闺女”,我心里又酸又凉。无形中,好像自己的亲妈被人夺了去。
看到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往碗里掉,妈妈一下子傻了。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你,你这是咋啦?”
我抹掉眼泪,把筷子一扔,冲她嚷了起来:“我和妹妹到底哪里做错了,让你寒心地要到处去认别人当闺女?”
妈妈窘迫地立在那里。
我继续发火:“如果你缺钱,可以和我们说,怎能为了两万块钱就干这种让孩子们站不住脚的事儿?”
妈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急着分辩道:“我……我没,我没要人家钱啊。”支吾半晌,妈妈说了实话:“我是看那闺女可怜,所以才……”
妈妈做好事我不反对,但认一个陌生人当女儿,我坚决不同意!苦口婆心和妈妈念叨了大半宿,她总算答应,再也不同那人联络。
3.
只以为此事从此尘埃落定,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妹妹的电话又追了过来:西安那女人又来了!
原来,妈妈瞒着我和妹妹,仍和人家保持着联络。我一听,又气又急,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家里去。
坐了七八个小时的火车,气呼呼推开家门,院子里的一幕,让我愕然愣在那里:晴朗温暖的春日艳阳下,妈妈颈上围着一块布,笑呵呵坐在椅子上。在她身后,一个短发的年轻女人端着一小碗染发剂,一边仔细在她头发上涂抹着,一边小声和她说话。小鸡崽在她们脚下跑来跑去,煦暖的春风拂过妈妈的脸颊,那张苍老的面孔上,满是发自肺腑的舒心和快乐……
我重重关上院门,妈妈闻声回头,见我回来,大吃一惊,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阴着脸不说话,妈妈一边急慌慌去解肩上的围布,一边拽过那个年轻女人向我赔笑:“妮儿,这就是小吴,你西安的妹妹。”
我礼貌性地和小吴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小吴忽然一声惊叫:“哎呀,妈,染发剂都掉到你衣服上啦!”说完,不由分说将我妈摁在椅子上,一边重新将围布系上,一边柔声嘱咐:“闭上眼,我再给你按摩一会儿就可以洗掉了。”说完,又不见外地回头冲我一笑,“姐,你先去屋里吧,我这就给妈洗头。”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屋,满脑子回响的,都是小吴那几声亲昵而又熟稔的“妈”。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石头似的压在心上。
不得不承认,染了满头黑发的妈妈确实年轻了好几岁。
“姐,今天我做饭,西安的特色小吃,油泼辣子面,保准你喜欢。”妈还没说话,小吴已经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和面。我冷着脸,一回头,妈妈正立在门口处,近乎哀求地向我使眼色,好像在说,不要冷落客人。
我转过身子不理她。不过,看到小吴对妈妈的坦然、热络与亲密,我还是有点儿郁闷,一颗心起起伏伏的,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4.
半个小时后,油泼辣子面端上桌,我习惯性地先坐到桌旁,正要举筷,小吴做了一个令我惭愧的动作――她手脚麻利地将还在厨房忙碌的妈妈拽到饭桌旁:“妈,你快吃,这面凉了就不香了,其他的活儿我来干。”
一口面哽在我的嗓子眼里儿,令我面红耳赤。不得不承认,小吴对妈妈这种不经意流露的尊重,这么悉心的体贴,这些年来,我和妹妹谁都没有过。我们的习惯是,风风火火地回家,坐等老妈一通忙碌,饭菜上桌后风卷残云,然后抹抹嘴、拍拍屁股,又开路了。 陌生的小吴,给我这个不孝女上了生动的一课。我羞愧得不好意思抬头。
吃饭时,妈妈一个劲儿给我夹菜。旁边的小吴眼圈骤然红了:“姐,有妈的感觉多好啊……”
我红着脸频频点头,一餐饭下来,食不甘味。
吃完饭,洗刷完毕,小吴从卧室拖出行李箱。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定好了下午回西安的火车票。
“姐,你送我去车站吧。”小吴主动邀约,我也正好想向她表达我和妹妹的想法。
出了家门没多久,小吴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妈是去年母亲节去世的,送到医院没多久人就去了。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到大,一直被妈妈宠着。妈妈在时,那种宠爱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妈妈没了,我忽然发现,生命就像被硬生生割裂出一块。尤其是一想到今年的母亲节,满大街都是幸福的儿女,唯独我成了被抛弃在荒野中的孩子,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受不了。想来想去,我决定寻租一个‘妈妈’,一起过母亲节。也是缘分,我遇到了咱们的妈妈。姐姐,我真心地恳求你和妹妹能接纳我,让我有机会补偿自己对妈妈未尽的孝道……”
小吴热泪盈眶地攥住我的手。望着她真诚的眼睛,我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送走了小吴,回到家,妈妈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可是,我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了。
刚刚,小吴那番话,好像一记惊雷,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自私。妈妈不过就是想用自己的羽翼多庇护一个没妈的孩子而已。为什么我和妹妹只顾忌自己的脸面,却疏忽了妈妈的善良和博爱。
而且,也是小吴的出现,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母爱是有“期限”的。对待这份有期限的母爱,无论是我,还是妹妹,真的足够珍惜吗?虽然我们对妈妈也履行了做女儿的义务,但想想小吴给妈妈染头发的细致,小吴对妈妈饭桌上的恭敬,我又羞愧难当。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都能做到的,我和妹妹却一直习惯性地疏忽着。
知道我不再反对她和小吴来往,妈妈异常欣喜,她从橱柜里拿出好多西安特色小零食,还偷偷告诉我,昨天晚上,小吴替她将上衣的扣子重新钉了一遍:“年纪一大,‘纫’个针都费劲了,多亏这孩子细心……”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双眼里满是欣慰和欢喜。我愧疚地揽过妈妈的胳膊,暗暗发誓:从今天起,我不仅要关心她的身体和生活,更要做妈妈贴心的“小棉袄”。万一真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也许,我们的心头,才不会追悔和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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