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红岩
1995年,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被分配到榆林师范专科学校。这是毛乌素沙漠边上唯一的一所大学。我的宿舍外边长着一棵很大的白杨树,这在沙漠里很难见到。我今天要讲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棵白杨树下。
那年和我一同进校的还有一批来自关中道的特殊学生,他们就是民教班的学员。所谓民教班学员其实就是农村中小学的民办教师。中国西部农村民请教师是一个提起来让人倍感凄凉而又心酸的群体,他们一般任职年限很长,薪水低到聊胜于无,但他们又极坚强,特别能坚持,之所以几十年含辛茹苦、不离不弃,除了事业心,矢志农村教育之外,可能还有一种文化身份的认同和追求,正是这些认同与追求才使得他们能如此顽强地坚持下来。
1995年国家有了新政策,任教达到一定年限而且业务精良的民请教师经过考试之后可以进入师范院校学习,学习期满取得毕业证之后就可以转成国家公办教师。民教班的学员和统招学生的区别非常明显,除了年龄上的差别之外,他们一般吃得很少,从不倾倒饭菜,不乱花钱,偶尔喝酒也是白酒配花生米;他们的衣服都很少,也很旧,但洗得极干净;他们都没有书包,书都是抱在胸前的,男女都是这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自信和乐观,他们也是大学生,毕业之后也有固定而体面的工作,只不过是迟到了若干年而已。
进校不久,民教班的学员也开始发生变化,他们竟然也开始谈恋爱了,并且是不管不顾、一往无前的那种架势。要知道他们都是成年人,在关中老家都是有家有室的。但这个时候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还能知道老家的那个人是谁。那些大人谈恋爱明目张胆地在一起,一块买菜、一块做饭。不久就发生大事了。
一次我感冒去学校旁边的诊所挂水,邻床有一对民教班的恋人,那个女的刚刚为那个男的拿掉一个孩子,也来挂水。他们谈论的不是那个刚刚被拿掉的孩子,而是那个女生的一封家书。那个男生正给自己的情人念老家丈夫写来的家信,信的内容非常丰富,除了丈夫对妻子的刻骨思念,还有家里麦子快要黄了,准备开镰收割;但丈夫告诉妻子不要请假回家,免得耽误学业,机会难得,一定要多学点;此外,就是村里人对他的无限羡慕,一个农民娶了一个女教师,并且是一个就要吃上皇粮的女教师。
他们读完书信之后平静、沉默。不久他们又谈起各自的家室、麦子和孩子,“我们这个孩子生下来其实是不会受太多的苦的。”那个女学员最后说道。
热烈的夏季很快就过去了,塞北那特别寒冷的冬季跳过秋季扑面而来。这批学员的理论课很快就学完了,接下来就是实践,其实就是毕业,他们美好而快乐的大学生涯就此结束了。于是学校给他们包了一辆大轿车进校园接他们回家。
那天早晨,我还在梦中,却听到窗外有女人极压抑的哭声,我爬起来一看,那个女学员正抱着那棵白杨树痛哭,嘴里不停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原来她那个男朋友说好了来送她一程的,谁知前一天卷了铺盖不辞而别了。那个女学员死死地抱住那棵白杨树不撒手,她的同学掰开一只手拉她上车,另一只手又死死地抠住树皮不松手;同学们掰开她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又粘了上去,如此循环,几个轮回之后,女同学们都放弃了努力,干脆集体抱住这棵白杨树放声痛哭了起来。她们懂得她的伤感和难过;她们都不愿意离开这所让她们脱离苦海的伊甸园般的大学,她们刚刚获得了自由、爱情,却又要这金子般美好的事物瞬间消失。她们不愿意回到从前,也不愿意赶趁未来,她们宁愿活在当下。
偶尔路过那棵白杨树,我会站在树荫里发会儿呆,又会想起那个树下的爱情和伤心的哭泣。后来,那棵白杨树被拔掉了。再后来,榆林经过治理连沙漠都没有了。再后来,我也离开了陕北,迁徙到了关中道,但那树、那些事、那些泪,都没忘,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