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的晚上我在蛋糕店附近撞见他,那夜我陪客户吃饭喝得有点多,迷迷糊糊基本没有认出他来,是他叫了我,真意外,他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好吧,虽然有个字念错了,但是我原谅了他。
嘿,兄弟,干吗呢?我像是他熟稔的朋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他很瘦,好像我稍微使劲他就得趴下。为此我还追问过安安,这样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你是怎么看上的。当然安安很生气,气坏了,很长时间没有和我说话。我为此和他干了一架,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他被我打伤住在了医院,我帮他付了医药费后,扬长而去。
我实在没有想过再碰见他,因为这很容易让我想起“我和安安分手了”这件事。你知道,人一旦失恋了,即使是两个人一起用过的毛巾都会让你伤感半天,何况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买蛋糕,明天是安安生日。”
靠,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提醒我,我当然知道明天是安安生日,如果要细数,我曾经连安安的生理期是哪几天都知道。这种话明显是在挑衅,让我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很绅士地说:“生日好啊,生日好啊,又老了一岁了,你们快结婚了吧。”
他提着蛋糕,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我:“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家?”
“买车啦?”我嬉笑道,“买车好啊,安安就喜欢有车有房的男人。”他并没有笑,只是说:“安安也没有你口中那么爱慕虚荣。”
可能我真的喝高了,正巧那个时候地铁已经收班了,要是从长宁区走回浦东,我估计明天也不用上班了。所以最终我还是被他扛上了车,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还是有点力气的。车里很香,有些安安的味道,她最喜欢的洗发水是海飞丝,曾经我一直以为海飞丝是廉价品牌,后来发现原来海飞丝也挺贵,就像我以前一直以为安安很喜欢吃豆腐干,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喜欢吃,她才跟着喜欢。
我差点在车上睡着了,要不是他突然说话。他在前排打着灯,淡淡地说:“我知道你还恨我。”
那时候我大脑一闪而过的是类似的电影情节,他应该是要把我带到什么荒郊野岭去,把我勒死,然后抛尸。我猛地坐起身来,后悔上了陌生人的车,我说:“你不会要暗杀我吧?”
他被我的话逗笑了,说:“安安讲你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人,果真如此,看来她还是很了解你。”
“好吧,如果你要杀我,记得带我去一个漂亮点的地方,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他打了转向灯,然后上了高架。
“其实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就像是我现在是当下所谓的小三儿,你作为原配应该气愤,所以那一次你打我,我也没有还手。”
“你别搞笑了,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只要你还单着,或者立马去找了别的女人,都说明你对安安还是很在意的。”
“他妈的别搞得像上帝一样能看穿别人好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你这么说话很高明。”
他清了清嗓子,车在高架上堵了,这个点居然也会堵车,我真是佩服。他进而转了话题:“平安夜啊,没办法,到处都是人。”
他是在提醒我什么,随即打开了收音机,电台的主播正在帮一位刚来上海的大妈找行李,他再调,调到了音乐频道。那是安安很喜欢的歌手陈奕迅,有一年为了买他演唱会的门票,我竟然陪安安听了三场,上海、杭州和南京。其实我觉得没有什么区别,但安安还是觉得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感动,她问我愿不愿意继续陪她听下一场,后来,就没有下一场了。
“其实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时候。”他从车位下掏出一袋话梅,捡了两颗扔进嘴里,向后伸手递给我,我不想吃,他接着说,“我曾和一个叫宁宁的女孩子在一起六年,从大学到工作,差一点就要结婚了,但是你知道很多东西,一步之遥,就是永远。那时候我们也应该和你与安安当初那样恩爱,我们住在上海最破的小楼里,吃泡面,打两份工,很多时候想和其他情侣一样上高级餐厅看一场电影都觉得很难……就是这样的苦日子我们都过过来了,按道理说,没有什么再分开的理由了,但是某一天,她突然就和我说,觉得我们完了。”
酒精好像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挥发掉,我觉得有些闷,稍稍开了点窗户,高架上刺骨的寒风打在我脸上,我瞬间清醒了很多。
“有时候,你都没有发现爱情是在哪一天变坏的,就像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牙疼,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简单明了地告诉你,牙坏了,得拔了。你看,很多事情都这样,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在意,久而久之,就是祸难根源。可笑吧,你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很健康的。”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宁宁说,有一天,你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爱情,爱情其实就是那么十来天的兴奋感,就是你以为你一边付出一边很快乐地享受着,其实最终只是单调循环地追问而已,追问为什么对方变了,为什么这些细节他都抓不住,为什么总是在重复为什么,就像得了痴呆一样。”
“哈哈,你前女友应该去写小说。”
“她是个编剧,所以,你知道,思维总是比较感性,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的爱情坏掉了,于是拔掉了,然后我们长达六年多的感情终于进了坟墓。原本故事就结束了,可是,却没有,好像只是一个前奏而已。没多久,她又交了新的男朋友,准确来说,是未婚夫。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去酒吧喝酒,醉得一塌糊涂,给她打无数的电话,但是始终没有人接,后来我干脆不打了,想着什么都会过去的。没多久,正巧是她的生日,我给她寄了一个礼物,我想她是收到了,但是没有给我回音,又过了几天,她在我公司楼下等我,和我一起吃了顿饭。”
“这不是什么好的发展。”
“对,就像你说的一样,这不是什么好的发展。那天夜里她在我那里过夜了,其实我们明明是分手了,但是始终理智骗不过身体。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要结婚了,她躺在床头,像过去那样望着我。我想着我应该说点什么话,但如果是祝福的话就太假了,所以我干脆什么都没说,而是去厨房做了早餐。”
“好吧,虽然你讲得很可怜,但是我一点也没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安安很久没见了,这点你可以放心。”
“哈哈,我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而是,后来我和宁宁又见过几次,情况和那次差不多,没多久,她给我发信息,说还是不要见面了。再过些日子,她未婚夫找到我,和我干了一架,我很不服气,最后两败俱伤。你知道我不服气的是什么吗?我不服气的是,我总以为我和宁宁才是原配,原来那一刻,我竟然成了小三儿。”
我感到有些不舒服,胃里一阵灼烧:“你是在讽刺我?”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爱情在某个时间会让你觉得过去的种种都是他妈的浑蛋,我还记得宁宁喜欢的食物、用过的牌子、常去的地方以及她那些私密的小习惯,但是知道又怎么样呢?我不是想用这些话刺激你,而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变质之后就很难再去还原,包括安安,二十七八岁,又遇见一个喜欢的人,碰巧她又是单身,我没有理由不去追求,换作是你,你怎么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可以靠边停车,放我下去了。”
“我没有什么意思……”
“我是要吐啦!”
我蹲在路边,他站在不远的地方,应该是皱着眉,没有再说话。他快步离开,又很快回来,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让我漱口。我起身靠着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感觉很累,我说:“谢谢。”
“不用。那个,其实我刚才说那些话没有挑衅的意思,我只想说,你现在的很多感受我也有,而有一天,你也会成为那个开车的人。”
“什么意思?”
“你也有过那种时候吧,不断地看手机,翻短信,担心错过任何信息,但实际上手机从来没有响过,在你们分手后的四十八小时之内,全世界根本就是安静的,但是你还是很担心,担心手机坏了或者信号不好,所以你还是会去查看微博、微信、QQ、邮箱、Skype,甚至一切你认为可以寻找到消息的地方,但是什么都不会有。”
“所以失恋的人都挺傻逼的。”
“不,我觉得很正常,就是你舍不得。而其实,喜欢这种事情,最终只会变为一种习惯,有的人适应习惯,有的人不能,不能适应习惯的人会想方设法打破僵局。而另一个人呢,可能会收拾残局,也可能会火上浇油,如果是后者,那这份感情基本就断了。”
“你今天和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不恨你吧,其实我没那么恨你,只是觉得……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得比我强,我才能够承认自己输得值得。”
“但是怎么叫比你强呢,任何一个人处于你这个角度,都会觉得处于我这个角度的人差得一塌糊涂吧,换作我是你,也一样。我曾经觉得宁宁那个未婚夫为什么会那么丑,那么邋遢,那么不堪,将对方无限贬低,事实上呢,现在的我就是当初的他,而你有一天也一样。”
“你这么说,好像有点道理。”
“我今天讲这么多,其实也不是想劝你什么,看你喝这么多酒,总觉得要么是太开心,要么是太不开心。要是开心,听我说说这些也无所谓;要是不开心,就当我说的是安慰你的话吧。以前看电影,觉得很厉害的片子都会把剧情编成一个cycle,但事实上,生活中的每件事,都是循环往复的。”
我看着他,表情极为诚恳,又道:“我曾经也和安安讨论过,分手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凶,我问安安,什么是分手呢,分手就是彼此再也不见面,连联系也没有了,喝咖啡的机会也不给?安安告诉我,分手就是再也没有什么事是两个人必要的事情了,你不打电话,不回信息,不设想周末的饭局在哪家餐厅,你只需要考虑下班之后去哪里消磨时间,要去和哪个同事赌马,要泡什么样的女孩,而不用再担心我,那就是分手。”
“我也和宁宁讨论过,如果我们分手了,那我们背着她的未婚夫见面又算什么。想来是可笑吧,我有时候觉得,我和宁宁是不是真的真心喜欢对方。”
“我觉得,喜欢肯定是喜欢过的,只是就像你刚才说的,有的人能够习惯一成不变,但有的人不行……又可能像你说的,爱情和牙齿其实差不多,每天都在刷,总以为很干净,但实际上很多角落你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坏了疼了,才意识到当初的粗心大意。听你这么说,我确实心里好受了很多,要不是我喝多了,我还能请你再去喝两杯。”
“哈,不用了,我还开车呢。”
这时候,突然有个姑娘追着一个男人喊捉贼,他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啊,一下追上去,把那个男人擒住了,一个过肩摔,就这样压住了那个男人!
“谢谢,谢谢!”那个姑娘一直向他道谢,他教训了那个贼两句话,准备拨110,这时候有警察过来了。
“靠,你刚才那个,是什么?”
他拍拍手,笑道:“我上高中的时候练过柔道。”
“那你……当时我打你怎么不还手?”
他摸摸头,突然看了看手表:“哦,我还是快点送你回去吧,回头还要去给她买两盒小杨生煎。”
“今天平安夜,你们居然没有出来约会?”
“对啊,医生说她不能太闹腾。”
“啊,不会是?”
“对啊,三个月了,我们打算下个月结婚。”
“哦,挺好!”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伤感,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我说,“那你快去买吧,这里已经不远了,我打车回去好了。”
“既然送你,肯定要送到家的,上车吧,还来得及!”
当我重新卧在后座上吹着暖气的时候,电台里突然响起了圣诞节欢快的音乐,我看了看窗外,深夜的上海还是那么热闹,我想起前些日子,烂醉如泥的自己真是可笑。
我摇摇晃晃,看着他的后背,好像没有我之前看到的那么单薄,反而有一种安稳的力量。
曾经有本书上写,最美的地方,是没去过的地方,最好的时光,是回不去的时光,唯一能做的,不是去眷恋,而是保存你已经拥有过的,不去践踏,不去伤害,不让它变得零星而最终消失。
我打开手机,删掉了所有关于安安的信息,甚至删掉了她的电话号码,就在那么一刻,我觉得,安安终于属于她自己了。
选自《我就喜欢不那么好的你》,周宏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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