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果果,真的不能答应妈妈不要回国?你才刚出院没几天!”
“妈妈,我最好的朋友成了植物人,我怎么能不管不顾在美国待下去?”
……
飞机落地的巨大轰鸣惹的人禁不住耳鸣,而林果,自从登上回国的班机,耳朵里就一直嗡嗡一片。脑袋里盘旋着无数种会让孔翎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自从那天从医院里醒来,林果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孔翎打个电话。她参加的滑雪队因为天气预测误差而导致行动进行的很糟糕,据说当营救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半数以上的队员都被埋在野战滑雪场。而之前她兴致勃勃在电话里对孔翎说,行动一成功就给她打报喜电话。尽管如今出现这样的结果,她依然得让孔翎知道。因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电话接通以后,却是孔阿姨沙哑的声音:“……是果果吗?小翎现在不能接你的电话,她病了,躺在医院里……”
病了?林果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自然而然的随口问下去:“得了什么病?”
孔阿姨的声音几乎崩溃,她似乎在强忍着悲痛,挤出一句话:“植物人……她成了植物人……”
即使并非加州医学院的高材生,也清楚植物人究竟是什么含义。只不过,林果更关心的,是孔翎为什么会无端变成植物人。
的确是毫无缘由的,主治医师跟林果描述说。孔翎被发现的时候,昏迷在T大附近的公园里,是两个同校的学生发现了她,把她送进了医院。身上无任何伤痕,甚至连擦伤都没有,急诊室的大夫以为是恶作剧。直到孔翎的妈妈赶到,强烈要求做全身检查,才发现,她的脑CT显示图上,竟然空白一片。
林果看着那张让所有医生们震惊的CT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会怀疑这是一个技巧高超的恶作剧。再正常不过的头部轮廓,里面错综复杂的脑神经却毫无存在的迹象,空空一片。
“那么……有没有可能——”
“是仪器有问题?”
林果的疑惑被医生打断,他遗憾的表示:“如果说仪器有千万分之一的误差,也不能不说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可我们给孔翎做了六次检查,结果是一样的。”
说完,他打开抽屉,拿出了六张一样的CT图片。
【二】
“孔翎,你快起来呀,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抓着孔翎的手,林果克制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是她终于体会到无计可施的滋味。本来,自打知道她变成植物人,林果几乎把每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都想了一遍。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孔翎的昏迷,竟是因为所有应存在于大脑内工作的脑神经,都消失不见。
医生们试图检查孔翎的大脑外部,看是否有开过刀的痕迹。答案很明显,她的头部没有问题,连一个细小伤口都没有,更别提可以取出所有神经的刀痕。
“虽然大脑内缺乏正常人必备的神经系统,可是这并不影响她的生命。只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呼吸。每天提供维持身体机能的营养所需,就能够让她的生命延续下去。”这是主治医生下的结论。
当然,林果明白,这是孔翎所能生存的唯一方式。但她的妈妈——孔雨洁,说什么都接受不了。
她听不懂医生们的解释,她只想要回她的女儿,那个正常的,可以跟她说话的女儿。
所有人都开始同情这个可怜的单亲母亲,她所有的希望与寄托都在这个女儿身上,但如今,她甚至连女儿突然躺在病床上的原因都不知道,就必须要接受她只能在床上靠输液度过一生的事实。
“阿姨!”林果紧紧的抱住了她,鼻子一阵酸楚:“我发誓我绝对不比您好过!可是,现在也只能接受事实。”
她说的是真的。从小,她家跟孔家母女就住邻居,按生日,她比孔翎要大,可实际上,孔翎却总是像一个小姐姐那样的照顾她。她什么都让着自己,有好吃的想着她,有好玩的拿给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得。林果还记得小时候参加学校的周末补课,放学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别的小朋友都开始慌乱,央求老师给家里打电话来接。可是她,就那么安稳的站在大门口,过了五分钟,看见孔翎穿着雨衣向她跑过来,送来了一把花雨伞。
她就知道,孔翎会来。她就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孔翎,永远都会把她放在心上。
甚至于,连自己可以去加州交换学习的名额,都是孔翎让给自己的。
虽说她们的成绩不相上下,争先亮相第一高中的榜首。可是,若不是最后关头孔翎突然弃权,也不会让她那么顺利就登上前往美国的飞机。
孔翎说,我们俩谁去都一样,我在国内不一定比你差哦……
孔翎说,你要随时跟组织汇报学习跟生活情况,不得隐瞒……
孔翎说,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一个人生活不容易……
孔翎说,果果,我会想你的。
……
【三】
听说美国加州的全额奖学金获得者转学到T大,引起了T大上下轰动一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女孩疯了。
提着行李搬进寝室的时候,林果注意到周围全是一片探究的目光,她没有心思理会。自顾整理物品,当看到储物柜上写着孔翎的小牌子,鼻子又是一酸。
没错,她转到了孔翎所在的学校,并且搬进了她的寝室——这个消息引起国外的妈妈一阵歇斯底里,大喊大叫骂她脑子进水,自毁前程。
“妈妈,我没疯。”林果很冷静,“我只是想知道,孔翎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答应了孔阿姨,一定要找出真相。
“那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林果指着那个名牌,跟寝室里的人打听。
有个头发短短的姑娘回应了她的话,开口说:“小翎呀,是个很好的女孩呢!”声音忽然又暗下去:“可惜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突然就成了植物人。”
林果一直面无表情,心里却翻山蹈海。她就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小翎都是个会让人觉得善良可亲的女孩。
“那她有男朋友吗?”林果忽然想起,上次通电话的时候,孔翎提起的一个帅气男孩。在医院里,她并没有见到那个男孩来看望。
如果只是暗恋,他来不来都无所谓。可如果,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的关系,那不去看望,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短发女孩犹疑的看了林果一眼,不晓得她为什么对孔翎那么感兴趣。不过,还是很好心的回答说:“她没有交男朋友呢,但是她喜欢高捷!”
高捷。林果在心底重复了下这个名字,然后回头,冲那短发女孩说了句:“谢谢你。”
【四】
林果是在一家叫做“另类加油站”的地方发现高捷的。
空泛又浮躁的年代,大学生们也开始追逐另类而怪异的个性,这家另类加油站所呈现的业务范围,包含了理发纹身指甲养护,甚至身体镶钻等等。业务本身并没有多么另类,只不过小屋的装修阴暗诡异,处处透露着一股哥特式非主流气息。
林果觉得好笑,到底要有多么空虚,才会对这种地方心生爱戴?
在她站在门口张望打量的时候,叫高捷的店长正在聚精会神给一个女孩纹身,他甚至没有跟林果打声招呼。
林果并不觉得他的手艺有多高超,但不可否认他集中精神的模样,确实很好看。
他有着一种邪异的英俊,皮肤微黑,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有点像吴彦祖,区别于白面小生,但又不会成熟老气,专注的眼神很容易让女生误解为深情。
这个找她纹身的女孩,一直目光迷离的看着他,应该并不介意纹身的形状,而只是贪恋他的帅气而已吧。
“好了!”他收起眼底的专注,丝毫不解风情站起了身,到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清洗手指。林果目测了下他的身高,起码有一八零以上。
孔翎形容起他的时候,声音花痴的要命:“果果,你不知道,他帅的要命!要命你知道吗?”
可是,当林果问她为什么不去表白的时候,孔翎的声音又黯淡下来:“好多人喜欢他的,也有很多人去表白,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同意。”
“该不会是GAY吧。”她打趣的回应。
“你乱讲!”孔翎急忙维护偶像。
可是,那个曾经惴惴不安喜欢一个男孩子的孔翎再也不见了,她甚至连梦都做不了,只能躺在病床上,没有任何知觉的睡下去。
想到这,她梗咽着咽了口唾沫,然后抬头,问高捷说:“你认识孔翎吗?”
高捷正在用毛巾擦手,听到问话,转过身来,反问了一句:“什么?”
算了。林果想,他应该是不认识,不然不会是这样淡然的表情。
“没什么,”她笑了笑:“总得找点什么无聊的借口吧。”
看见高捷不解的发愣,她又补充:“我是说,关于女孩子跟帅哥搭讪。”
高捷就笑了,是那种毫无城府的大笑,接着走过来,说了句:“你真有趣。”
【五】
很快,林果就跟高捷熟识了。很快的速度是不过三天。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林果对高捷说我们在一起吧,高捷说好。
她就开始为孔翎不平,在医院里握着孔翎的手,说:“你这个矜持的小笨蛋,三天就可以搞定那个家伙的,你却想尽一切办法处心积虑接近,到最后他却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
林果痛苦的趴在病床上,心疼的情绪一直缠绕在她左右。最后,是高捷把她抱起来的,扶着她走出了医院。
高捷始终坚持,他对孔翎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是,怎么可能?
在他的另类加油站,有个内间的小屋,这里是专门给人打耳洞的。
林果看着高捷,开口说:“如果我没猜错,这间小屋是轻易没有人光顾的。”
打耳洞这项几乎不需要技术含量的操作,根本不需要单独设置一间屋子,除非,打了耳洞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比如,顺着耳洞的小孔,用细小的镊子,一直扯,会慢慢的把神经扯出来,一条一条,细密却条理分明。红色蓝色深紫色,一条接一条,放进事先准备好的脑部模型容器里,会各自按顺序排列,直到最后一条扯出来,大功告成。
这个过程中,甚至连一滴血都不会留。干净利落到,被打了耳洞的人感觉不到疼痛,就像是晕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但那些被取出来的神经,却还存活着,只要加入特殊的药水保存,就会一直延续着它们超强的生命力。
“孔翎的耳朵上戴着一枚耳钉,她根本就是为了接近你,所以才到你这里打耳洞的!”林果看着高捷,一字一顿的咬着嘴唇:“但你却说你不认识她!”
高捷比林果想象中的要镇定,即使真相被戳穿了,依然保持仪态,冲她绅士般的微笑。
若不是林果早已查清了高捷的底细,说不定也会被这样的笑容迷惑。
就是啊,任谁能想得到,这样充满孩子气的眼神跟笑容,竟然出自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
【六】
高捷,生物学博士,国家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半年前因一次泄密事件被除名,从此下落不明。
可是,期间的种种,林果已经不想追究,她唯一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对孔翎下手。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还有,孔翎被取出的脑神经哪里去了?
“小姑娘,如果你在加州医院昏迷醒来时,第一件事是看看你的住院时间而不是急着给朋友打一通电话,此刻就会明白很多疑惑。”高捷别有深意的看着林果。
住院时间?林果想起医院醒来的自己,打过电话之后便嚷着回国,订机票的时间是八月二十七号……八月二十七号,不对!她参加滑雪队行动的时间是六月中旬,状况发生以后昏迷入院,接着醒来……这中间,竟然有两个月的空白期!
依稀记得醒来的时候,妈妈抱着她说:“昏了一个礼拜,把妈妈吓死了……”
一个礼拜,两个月……孔翎的脑神经……一种不祥的猜测让她毛骨悚然,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手掌不由自主的伸到头上,细细的抚摸起来……
“你骗我!”她松了口气,自己并没有在头上摸到刀口。
可是,高捷却依然在笑,他说:“我劝你不要轻易揪自己的头发,不然你妈妈煞费苦心为你植入的昂贵纤维就白费了!”
“不!”
林果一把揪掉了头顶上的大把头发,丝毫不觉痛感的事实让她瞬间崩溃。
【七】
两个月前,滑雪队遭遇雪崩,林果被埋在雪下,头部重伤。
医生的诊断让林果的妈妈悲痛欲绝,她的女儿,因为脑部组织的破坏,已经成了一名植物人。尽管她承诺,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挽救女儿,但医生还是无能为力的摇摇头。
“你是说?移植脑神经的想法是我妈妈想出来的?那不可能!她怎么会想到这个!”林果怎么也不肯相信高捷所说的事实。
“可是,如果我亲口承认呢!”林妈妈的声音忽然响起,让林果惊讶的抬起了头。
如果我亲口承认呢。
“你以为这些年,我在拿什么养活你?是你爸爸的生命保险,还是我那个常年亏损的食品公司?”林妈妈点燃一根烟,站在窗前。已经决定跟林果摊牌,她再无掩饰。
林果看着陌生的妈妈,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有点歇斯底里:“你是说,你一直倒卖活体脑神经?”
这太疯狂了。而且她就孔翎的情况查过资料,各地并没有发现除她以外,脑部神经空白的病例。
“那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林妈妈笑着看向女儿,她一直以女儿的聪明为荣。
什么意思?
林果恍然大悟,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妈妈:“你的意思是,我只是个实验?”
“因为我植物化的脑神经被移植成功,所以你决定以此展开这项全新的发财之路?”她的声音发抖,一步步地后退,拼命摇头,嘴里反复念着:“为什么是孔翎,为什么是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们却用取走了她的脑神经,安装在了我头上!只为了做一个实验!
林果痛苦的捶打自己的大脑,似乎想把那里面的东西统统敲出来。
“孩子,别这样。”林妈妈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说:“你真的以为她是因为友谊才对你好?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才是最爱你的。”
“孔翎,是你爸爸跟孔雨洁那个贱人的孩子。”
林果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八】
“我把孔雨洁当姐妹一样,对孔翎也像自己女儿。可到头来才发现,你爸爸是为了方便照顾他们母女,才让她们搬到我们家隔壁的。”
“他们就这么欺骗我,侮辱我。在我的眼皮底下!”
“孔雨洁是心里有愧,所以才从小就叮嘱孔翎让着你,对你好。你不要以为她真的那么心甘情愿,她放弃出国交换名额那天,我亲眼看见她跟她妈妈吵的不可开交。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要没有底限的迁就你。”
爸爸的情人、爸爸的女儿……林果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两个短语,所有关于孔翎待她的好,通通被它们掩盖了。
那些成长里美好的一切,原来只是个美丽的谎言。
她曾经觉得那么幸福的回忆,此刻看来,竟然是一文不值。
甚至病床上躺着的孔翎,都觉得罪有应得。
纯真总是在伤害中,变得冷酷而残忍。
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关于爸爸在一年前的去世。
眼睛转到妈妈身上,母女俩犹如心灵感应一般,她发现妈妈轻轻了点了点头。
已经接受了最强有力的打击,那么再加上一个,也不算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那场车祸是假的,虽然不知道妈妈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但她杀死了爸爸,并且至今无罪。
“你爸爸才是用耳洞取出脑神经的第一个实验品。”林妈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失败了。”
林果爸爸算得上是国内医学专家的前辈,国家研究所的所长。如果林果没有猜错,当年把高捷从研究所除名的,正是爸爸。
所以,他会跟妈妈合作,因为他们恨之入骨的,是同一个人。
【九】
“那么,接下来呢,你们打算怎么做?”林果看着妈妈跟高捷,他们绝对不是因为她亲眼发现了真相,才把一连串的事实告诉她的。
林妈妈笑得异常开心,她放开林果,说:“接下来,当然是你跟妈妈一起,大干一场。国外有多少富翁愿意花大把钞票让亲人从植物人变成正常人?这就是我跟你一起到国外去的原因。你跟你爸爸一样,是个医学天才,只要你跟高捷联手,不要多久,我们就会赚很多钱,到时候,我们远走高飞。”
“是你跟高捷远走高飞吧!”林果站起来,看着眼前她并不熟悉的妈妈,淡淡地说了句:“对不起。”
接着,她不顾妈妈的叫喊,已经飞快地用耳洞枪刺穿了耳朵,接着自己扯出了里面的神经。
一根一根,缠绕在一起,触目惊心。
耳神经、视神经、鼻神经……
“不!”林果妈妈大喊着扑过来,却已经晚了,林果已经倒在了血肉模糊的神经网里面。
没有打麻醉剂,也没有止血药,等待林果的,只能是死亡。
但有什么关系呢?自从她听说了一切真相,那个曾经纯真善良的女孩,就已经死了。
她最敬爱的爸爸被妈妈害死了,最要好的朋友变成了植物人、唯一的亲人妈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疯子。
只有死去,才能忘记这一切。
只有死去,才能拾拿起那些遗失的美好。
只有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