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婚姻遭遇背叛,贤妻也有傲骨
水木白杨
1976年冬天夜半时分,周家崖一阵骚动,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般的夜,紧接着狗叫声四起,只听有人叫,三姐,三姐,赶紧起来,周老汉死了。
此时屋子里面的煤油灯亮了,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站在门口,平静的问了声:“现在咋办”?
去咸阳,把人先运回来,再说怎么葬的事。
没等来人说完,老妇人转过身顺着炕边走到拐角,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袱,包袱的最底层有一个用牛皮纸包的纸包,她把纸包装进自己的大棉衣的里层,用手整理了自己的发髻,拿起拐棍,向屋外走去。
如果你的观察足够敏锐,就会注意到老妇人拿东西是靠触觉,而不是眼睛。是的,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她就是我外婆。
当时,我外公病死在咸阳,外婆作为正房需要去咸阳把外公接回来安葬,听妈妈说,安葬外公那天,外婆没有哭,表面上很平静,但是在葬完的那天夜里,听到传来外婆悲痛的哭声,用哭声诉说她这一辈子的爱恨情仇。
从我记事起,我的外婆就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但她的听觉,嗅觉都很灵敏,尤其有非常好的记忆力,她把她自己的屋子收拾的一尘不染,床铺总是整整齐齐,床单连一个折痕都没有,她的衣服也总是叠的平平展展。过去的女性都挽一个发髻,外婆的头发虽然不多,但总是梳的整整齐齐,最让我难忘的是外婆的小脚,整个脚都变形了,绝对是三寸金莲。
外婆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家里兄弟姐妹们很多,家境贫寒。她是老大,一心只想帮助父母拉扯弟弟妹妹长大,不曾想很快过了谈婚论嫁的最好年龄,成了当时的剩女。那时,外公家里是地主,那个年代,成分不好是娶不到媳妇的。因为这个原因,饱读诗书的外公只能在家里非常不情愿的当个农民,就在这种情况下经人介绍外公娶了大他两岁的外婆,别看外婆是个小脚女人,中等个子,但是因为从小就干农活,所以她干活利索,吃苦耐劳,跟外公结婚后几乎所有的农活都是她干。
外公是一个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对外婆就看不上,之所以娶她也是无奈之举。可是外婆不一样,她很喜欢外公,觉得外公儒雅、有学问,什么都好,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所以这种的反差心理导致外公不珍惜外婆对他的好。在六十年代前后的中国,尤其是农村,吃不上饭是就是家常便饭,外婆宁愿自己饿肚子,都给外公借粮食,让外公吃饱,甚至半夜去地里偷挖红薯,就她那小脚不知栽了多少个跟头才能让外公有红薯吃。就算是这样,都没把外公的心暖热。
六十年代中期,城里招工,外公就进城到厂子当起了工人。当时妈妈还很小,照顾家里的重担全落到外婆的肩上。谁知进厂子不久,外公就有了外遇,从此就很少回家,这时的外婆才明白她失去了什么,就像秦香莲一样带着大舅和妈妈到厂里来找外公,可是她却没有像秦香莲能遇上包拯,替她讨回公道,而是受尽冷落。妈妈回忆说,她们娘仨去咸阳的火车票都是借钱买的,外婆穿上她唯一的没有补丁的衣裳,抱着大舅,拉着妈妈,从没出过远门的小脚女人一路问着到了咸阳。
外婆没有直接去厂里,她害怕影响外公的名声,后来打听到外公住的地方是一个农家小院,就带着大舅和妈妈在院门外等着。门锁着。应该是外公还没有下班,大舅和妈妈饿的肚子咕咕直叫,天空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大雨了,这时,远远走来一个人,走近一看是外公,好久没见的妻子带着儿女一路颠簸,他乡重逢,外公没有问你们是怎么来的?吃了吗?他冰冷的眼神冷冷注视着外婆,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连妈妈叫爸爸时的声音都是从惊喜骤然停在半空中,好像吃东西突然受到惊吓給噎住了。妈妈说,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外公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外公了。
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竟没有说话,外公径直开了门进了小院,原来屋里是有人的。从后院窜出一条狼狗,吓得妈妈大声哭,大舅拾起石头就要砸狼狗,谁知那狼狗不仅不退,还想往上扑,这时幸亏还有几个下班的男人经过,制止了这条凶狠的狼狗,外婆一直远离这个门口,远远等着,期盼这个负心的男人再次出现。这时,雨点噼里啪啦的甩了下来,越下越大,她们都淋湿了,妈妈哭着问外婆,为什么外公不理我们?外婆痴痴的望着院子里面,眸子里含着泪光,却硬是咬着嘴唇,一滴泪都没有掉下来。直到天黑,外公都没再露面,那一晚,外婆娘仨是在离小院不远的一个废弃的房子的屋檐下度过的,饥饿和绝望、伤心和难过像这瓢泼大雨一般紧紧包裹着母子三人的心。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外婆带着大舅和妈妈再一次经过那小院的时候,都没有再看一眼。
从此,外婆再也没有去找过外公,独自拉扯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外婆起早贪黑想多挣点工分,别人家都是两个人,而她是一个人。因为贫穷,大舅没上过学,在别的孩子都上学的年纪,他脖子上挂了一个饭盒,里面装着蜂蜜南糖,还有糖豆豆,在村里叫卖,时间长了,大家都叫他“糖圪塔”。正是因为外公的那个眼神,大舅从来没有怨言。也就是从那时起,在人前无比坚强的小脚外婆依然干活麻利,像个男人一样风风火火,可又有谁知道,人后她却常常默默流泪,后来,可能是由于哭的次数太多了,外婆的眼睛忽然看不见了。
我无法想象像她这样一个要强的人突然眼睛看不见了会是多么无助,因为家里穷,即使眼睛瞎了,仍然在劳动,只是需要别人的帮忙。失明最初,外婆依然倔强的像以前一样想起身干活,可是,一次又一次,她摔倒在炉台边、渠沟旁……身上,脸上,手上伤不断……天长日久,她走起路来就像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燕子一般飞翔在田间地头,独自一人把屋里屋外的活都能干的井井有条。
外公在外婆失明的第五年因病去世了。
1986年的时候,家里经济条件终于好了起来。妈妈带外婆在四院做了手术,让外婆结束了长达十五年的黑暗生活,重见光明。十年之后,外婆去世了,走的时候非常安详,手里捏着她和外公结婚时的照片。外婆一生渴望被爱,渴望幸福,但是当这些都成为泡影时她却默默承受,而不是去改变,去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当然,她的幸福就是儿女的成才。她更多的是活出了骨气,在那个时代拉扯一双儿女长大成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大舅虽然没上学,但他学会了开车,外婆应该是村里最早坐小轿车的人了。妈妈成绩很好,考上了长安师范,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每每想起外婆,眼前就清晰展现一幅画面:一个穿着裹脚裤,大巾衫,头上包着一个手帕,头梳的整整齐齐,精神矍铄的一个小脚老太,她坚强、勇敢,孤独,却也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