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啊,下的
范鹏龙
程柯和他的车都在路上堵着,天气阴沉正下着大雪,车上积了一层,身边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和音响里的音乐声再无其他声音。司机们都有种不耐烦,反复摁喇叭也是白费,都在车里玩着手机,一会抬头看看车流,象征性的摁两下喇叭,然后又低头玩手机。
程柯在车里刷着微博,看着各种名人大咖发些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列表的歌曲循环了一遍,车流开始有些松动,司机们纷纷开始摁喇叭,身边乱成一片。往前挪了几步车流又停住,他拉上棉袄拉链,起身下车,用刷子清理了积在车上的雪,又坐回车里看着各种颜色的车,听着已经循环过的歌。
到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他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用做两个小时在大雪里奔波的补偿。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雪一层一层堆积,他想到那年和妹妹分离的场景,也是在下雪的时候。
他们家在河南的一个农村,属于当时贫困村的在列名单里的其中一个。程柯那年17岁,妹妹9岁。他们家是再婚家庭,妈妈在生完妹妹后的第二年掉进了一口废了多年的水井,爸爸在一年后娶了一个邻村的女人,她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所以程柯总是穿着光鲜,而妹妹穿着破旧。那之后他经常去村口的裁缝店,在冬天的时候他总会把棉袄里的棉花掏出一半再从家里拿些布头给妹妹做一件新棉袄。
妹妹总是问他:“哥,你不冷吗?”
他会笑着摸着她的头说:“没事,我身子骨硬。”
程柯十九岁那年冬天,从城里来的大舅说要带程柯做生意,为此还专门带了很贵的东西来到家里并和程柯交谈了几个小时,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大舅说挣了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好的生活。不过他还是看见妹妹失落的眼神。走的前一天晚上程柯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屋,昏黄灯光下,程柯先开的口。
“玉儿,跟着哥往城里吧!开始这几年肯定苦,但我想你保证,我吃啥你就吃啥,以后绝对让你过上好日子。”他激动的从床上站起来,头和灯泡来了亲密接触。
“哥,还是算了吧,我到那不适应,会拖累你的。”
“那你在家能干嘛,看那个女人的脸色?”程柯坐下来,同时把自己的声音放低。
“算了哥,爹的腿有毛病,我得照顾他。”说完她碰上门走了,一阵冷风从外面吹进来,程柯披上了被子,呆呆的看着门口。
北方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昨天还是太阳,今天就下起了小雪。走的时候程柯只说了寥寥:“玉儿,爹,阿姨,我走了。”车往前开,他跪在面包车的后座上,脸贴着冰凉的车窗看见雪天中妹妹在向他驶离的方向招手,神情淡然。
咖啡一口口喝完,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窗外大雪转成小雪,但地上已经堆了一层。觉得无聊,于是他戴着手套走到院里,将雪慢慢堆成一个球形,到最后和他的腿等高,又去房子另一边堆了一个小号雪球,然后他把小雪球放在大雪球上面,从兜里掏出黑豆和胡萝卜做成了雪人的脸,又从已经干枯的杨树上撇下了两个树枝,插在大雪球两边。他拍了拍手,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无聊之作,然后用手在小雪球上面划了一道笑容。当阳光到来的时候,一切会彼此消融。进屋后,他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把你接过来吧,我这什么都有。”他把手放在暖气上,温暖徜徉在手心。
“不了,哥,家里很好,况且我走了我朋友该寂寞了。”
程柯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心里想着妹妹的朋友到底是谁。想着想着他笑了。因为无聊,他打开电视,看些貌似搞笑的娱乐节目,渐渐睡去。
去年夏天,农村蚊子正多的时候,妹妹打来电话要他回去翻新房子。程柯很快答应,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回去。到家的时候妹妹正在烧火做饭,他觉得她有些不一样,有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不见的原因吧。他生气地冲进屋对着正在看电视的阿姨喊着:“我爹不在,你就让一个孩子去给你做饭吗?”“她自己要去做的,关我屁事啊,你别一回来就吵吵吵的,好心全让你当了驴肝肺了。”说完她继续看着电视。
程柯在那里站着,很想摔身边的东西,但那几分钟的沉默是他逐渐清醒,他一句话没说出门拉开妹妹就走。在门口撞见了打牌回来的爹,相互都没说话,径直走开了。
他带她到镇上的饭馆要了好几个菜。“你总说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是谁啊?”
“刚才你已经见过了啊。”
“嗯?”程柯努力回想着刚才见到的每一个人,像放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播放。
“哥,我饱了,咱走吧。”她一下把他拉回现实,两人对视了几秒。
“那走吧。”
在车里,她说:“我想去公园,就在前面的山上,这几天刚刚建好的,于是他在那个丁字路口拐向了公园。
这个公园有些不同,它建在山上,由一个个石阶通上去,除了风景还是风景,没有什么娱乐设施。而这座山也很特殊,有100米高,周围全是平地,站在上面可以眺望到很远的地方。所以在程柯小时候,他就一直称这座山为“孤岛”。妹妹站在石头台子上对着东边大叫着,太阳刺眼,可她没有回避。
“好久没见你这么大叫过了,玉儿。”
“这样会使心情好些。”
她让他一路把车开回了家,然后指着院子里的树对着程柯说:“诺,我的朋友。”“别闹了,你朋友在哪?”“真是他啊,他有名字的,他叫小利。”然后她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树的面前说笑起来。程柯蹲在一旁问她:“他都会干什么?”她转过来头一边摸着树皮一边说:“他很善于聆听。哥你知道吗,我在学校的朋友很少。比如我说后妈重男轻女,他们只是笑着说:“你们家还活在上个世纪吧,哈哈哈。”再比如我说我的朋友不会说话,但他很善于聆听,他们就在学校说我交了一个哑巴朋友。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和他说说了。他在旁边默不作声。一会后他被爸爸叫到了里屋。
“科儿,最近我总觉得咱家不顺。”他坐在床上吸着烟,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所以我叫了咱们村的王大师来给咱家看看,人家一个星期看两回风水,咱家的号都排到冬天了!你到冬天再回来一趟,听听人家咋说,行不。”他无心地回了声行,注意力一直在窗外的妹妹。
她一直在树旁边说笑,他在旁边站着,他想去问些问题,又觉得不能打断妹妹的诉说喝树的聆听。后来几天帮房子刷了新漆,添置了几件新家具。程柯返回了城里,临走前,他说:“玉儿,跟我去城里吧。”“算了,小利会孤单的。”
外面一直在飘着小雪,领导在微信群里发明天不用上班。他放下手机,看了看明天的天气预报,然后走到冰箱那拿出了两片面包塞到了嘴里。又一个电话响起,屏幕上显示:Father。
“科儿,你那边下的大不大。”他的声音很大,其中还掺杂着风刮过的杂音,声音带着一种高兴的感觉。
“还好,现在下小了,不过已经封了道了,晚上清洁工应该会清理,估计明天会好些。”
“那好,那你明天回来吧,大师的号排到咱家了,你回来听听。”
“嗯。”他讲完就去床上睡觉,家里只剩下他有节奏的呼吸声。
一大早程柯就起床了,洗漱完后进到车库检查了车,装上了防滑链,随便拿了面包和水就上了路。一夜的时间,路上的状况好了很多,雪被推倒了路的两边,中间的路上有一层薄冰,有辆车开着双闪在路上缓慢行驶,车上有两个人正在向路面撒盐。因为装着防滑链,程柯走的也很慢。路上车不多,天色还未亮,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今天开了四个小时。到家的时候,他爸正在烧水,旁边放着茶叶,王大师正坐在院子里。见他进来,妹妹连忙跑来和他站在一排。
“嗯,老程啊,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给你大致看了看,你这房子方位没什么问题,就是……呲呲呲。”他抿了一口茶,眼镜眯成一条缝。
“就是什么?”
“就是这树挡住了福气啊。”
“程柯将妹妹揽到自己怀里轻声说:“没事,没事。”
“那该怎么办呢?”后妈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然后她拿着啃了半半儿的煮玉米走了出来。
“当然是砍掉喽。行了,除了这棵树,其他就没什么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和程柯站成一排,两人对视了几秒,各自的眼神打量了对方的身体,然后王大师背着手挺着胸走了。程柯知道规矩,看完风水都要拿钱的。于是他搜遍全身上下,掏出400块钱向门外跑去,一出门就看见大师在门口蹲着,嘴里叼着一根烟。“我还当您走了呢,大师。”程柯把钱递到他面前,他拿着钱向山脚走去。当他进门的时候,妹妹正抱着树。她大叫着:“你们都不许碰他。”后妈在一旁看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以后也不会知道。程柯走向她,当他离她只有半米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眼神传达出来的愤怒和无奈,但他还是拉住她的胳膊,她一把把他的手撒开,转用委屈的眼神看着他:“哥,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有名字。”
“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便把她抱到车里,她一直反复拉着汽车门锁并在车里大叫着。程柯把收音机调大了音量,交通广播正播着各路的情况。她不知到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在旁边睡去。
城北是一片雪原,因为极少的人来这里,所以没人清理这里的雪。所幸北面下的没有南面大,车子还能正常前行。他把车停在路边,带她到一棵树面前,它长得很高,如果能站在上面,北边的风景将一览无余。他把袖子往上捋了捋,把铺在黄土上的一层雪拨开。下面露出了一个用石头摆成的圈,她在旁边看着,一脸疑惑。“这是?”
“这是我的朋友。”他把手伸进口袋里。
“刚陪着大舅到城里的时候,我从旁边的厂子里抱了一只小土狗,身边都是大人,没什么共同话题,所以他成了我的朋友,那两年里,我吃什么他吃什么,好坏日子都过过,他没一句怨言。他总是跟着我,一年四季都是,所以我总是走路上班。他会懒洋洋的趴在公司的阴凉地睡觉,冬天则卧在公司前台边看来去的人。但那天他永远离开我了,一个酒驾的司机撞死了他,公司里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当时倒在血泊里,后来我把他带到这儿,一把火火成了随风的灰烬,也化成了回忆。
她看见他眼角有两滴泪在盘旋,看样子快要掉下来,但他很快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石头围成的圈,沉默不语。
他忽然转过身:“其实我想和你说的,有些东西他总要离开,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你就算舍命都难保。我没有他们那么迷信,也不信那棵树挡住了什么福气,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被留住,因为这已经是定局。有可能当我带着你回去的时候院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光秃的树墩子,但你又能做什么呢?”
“可是,哥……”她欲言又止。
“你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老家,小利也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你应该适应孤独,或者,你应该交些人类朋友。”程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像看书一样专注看着她。
回去的时候他们在市里稍作了停留,程柯带着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太阳已经出来,省道上的车多了起来,雪开始融化成水,水开始融进稀泥,路面显得很脏。
下午三点,因为雪化的原因,空气有些寒冷,冷风吹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站在房顶上。程柯搂着她,她在他的怀里哭泣,他一次次轻拍她,她由哭泣变为抽泣,然后看着空空的院子。
小利走了。
“我在小利的脸上刻了一个笑脸,你说他会快乐下去吗?”她问他,程柯没说话,依然轻拍着她。
“哥,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跟在她身后,从背影看她真的很美,穿过了些老房子,程柯看到了那片湖,那条小时候经常光着身子在里面洗澡的湖,如今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了无生机。她撒开他的手,加速向冰面跑去。
“哥,滑两圈心情会好些。”她朝着在岸边的乘客喊着。他招了招手笑笑回应,然后坐下发呆。她从冰面上走过来,从衣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一截树枝。“其实小利没死,他让我撇一段树枝,也许他会很疼吧,但他没说。”
妹妹脱下手套,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树枝竖插在里面,铺上了土。
“他长得很慢,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程柯在一旁说。
“那就等呗。”
“那就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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