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可以说就是一个小小的国家。这个国家有着自己的疆土,每个家庭的成员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所以都有责任捍卫这个小的家园的完整性和不受侵犯。来自外界的侵犯,如歹徒入室,家庭成员自然会万众一心奋起反抗,这大约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经常的情形是,小小家园的边界是被家庭成员自己侵犯的,这就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了。
举个例子,如果丈夫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骂妻子或者打孩子,那就相当于让外界的邪恶侵害了家庭成员的利益,这位丈夫就是引狼入室或者运送邪恶跨越家的疆界的“内奸”。这种极端的情形当然较为少见,更多的情形是某一个或者几个家庭成员以一种较为隐蔽的方式让家的疆界被突破,使家丧失了保护和休养的功能,从而使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受到伤害。以下就是一个具体的案例。
这是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父亲陈先生是某政府机关的处长,母亲姚女士是一家大型三甲医院的医生,女儿佳佳十七岁,是某重点中学的高二学生。来到我们医院就诊的原因是:女儿因为跟同学闹矛盾几次试图自杀,学校老师建议看心理医生。
在第一次50分钟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佳佳从上初中开始就情绪低落,经常在家里和学校里为一些小事生气,学习成绩也逐渐下降。最近自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跟一位女同学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了口角,而且事后那位女同学还公开道了歉,但佳佳就是想不通,偷偷去买了安眠药想自杀。佳佳给我的印象,是一个胆怯的、自我评价过低的女孩,我的经验告诉我,这样的性格的形成,是跟家庭气氛紧密相关的。
在两天之后第二个五十分钟的谈话里,我要这一家三口分别谈谈每天家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气氛怎样。佳佳先说:爸爸很早就出门,晚上一般会吃了饭才回家,回家会很疲惫,洗洗就睡了;妈妈工作也很辛苦,回到家里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经常累得唉声叹气的,有时候连自己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还要我或者保姆给她倒;我自己也是早出晚归,回到家里话都不想说,看看书就躺床上去了;如果是节假日,大家也不出门,在家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休息,互不打扰,整个家庭就像一个疗养院,大家都像是伤病员。
我听着她的描述,无奈中透着有趣,就笑了笑。妈妈接着说:当医生辛苦,这你是知道的,一天忙碌下来,回家就想休息,有时候真的到了吃饭都没力气的程度。我觉得这没什么啊,家就是休息的地方嘛,如果在家还要像在医院那样精神抖擞,那样硬撑着人迟早要垮的。
程先生同意妻子的意见。他说,我在政府机关上班,也是成天忙得不像人,回到家就希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好在现在有保姆,不像以前那样必须烧菜做饭了。说完低下了头,似乎在治疗室里都无法掩饰工作带来的疲惫。
我又问佳佳,你的情况呢?佳佳说,学校有很多烦心事,我回家也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说完叹了一口气,开始旁若无人地玩弄手机。我想现在是做一些干预的时候了。我问陈先生,刚才你提到了烧菜做饭,能不能告诉我,一般情况下下班后你会在菜场买些什么带回家呢?陈先生苦笑了一下说,基本上是熟食或者半熟食的东西,简单加加工就可以放到嘴里去。我看看姚女士和佳佳,她们分别会买些蔬菜瓜果回家。
我接着说,刚才我们谈到了大家会在菜市场买一些物质的东西回家,这些东西拼凑出来,就可以变成我们三个人享用的美食。吃这件事,可是家庭生活极重要的一个方面。我现在想问问,除了物质的,包括刚才提到的那些食物,以及冰箱、电视、空调、电脑等等,你们三个人还分别从外面带了什么精神的东西回家呢?
三个人面面相觑,似乎不太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接着解释,假如一些心理的东西是可以携带的话,佳佳,你能不能告诉我,爸爸是带着家之外的什么心理状态回家的呢?佳佳真的很聪明,略想了想,就回答说:心理压力,除了压力还是压力。陈先生听了,再次苦笑着说,也对,也对,但我也没办法啊。
我再问佳佳,那妈妈呢?佳佳想都没想就说,她带回来的是疲劳、焦虑和郁闷。每天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好的心情都会变坏。姚医生听了面露尴尬,目光转向一边,什么也没说。我就问姚女士,你觉得佳佳带回来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说,她一个孩子,带什么回来都是应该的。言语中充满了宽容和慈爱,这让我这个外人都感觉到了温暖.
我说,刚才我们已经说到了每个人从外面带回家的一些东西,我的感觉是,我们好像都是心理上的废品啊、垃圾啊之类东西的爱好者,都喜欢把一些不好的东西往家里带。如果家里成了心理垃圾场,那一定大家都不会舒服,也不会休息得好。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样可以不带垃圾,而带一些好玩的东西回家?我把目光转向了陈先生。
陈先生这次没有苦笑,他想了想说,这个主意倒不错,工作的压力永远在那里,回到家愁眉苦脸丝毫不会减轻压力,反而会把压力传递给家人,她们受到了压力,也许还会把压力反弹回来,比如对我也作一脸苦相,我的压力就只会变得更大。反过来想,我如果回家就把一切外面的压力置之脑后,高高兴兴地享受天伦之乐,那么压力虽然没减少,但我自己应对压力的功夫一定会增加的。
我听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做领导的就是悟性好”。然后看着姚女士。也许受到丈夫的感染,她的情绪也变得好了一些,她说,想想也对,把工作上的压力,外面的不好情绪带回家,真的有公私不分、里外不分的味道。用医生的职业打比方,有点像把手术室外的细菌带到手术室里,又把手术室里的秽物带到手术室之外。最好的办法也许是,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把自己消消“毒”,保证自己清清爽爽、没有任何“污染”地回家。
佳佳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连着说了几次是啊是啊。然后接着妈妈的话,我们要分分工,回家之后每个人做一件既让自己高兴、又让别人高兴的事情。等她说完,我看这次时间差不多了,就笑着说好啊,你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再见面,佳佳抢着说家庭的变化:爸爸回家之后,兴致勃勃地做一个拿手的菜,虽然有保姆,但他的几样绝技保姆却不会,做完之后,一家三口加上保姆上桌开吃,在赞美声中陈先生喝一点小酒;妈妈回家之后,不再躺在沙发上,而是到处看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她惊奇地发现,做点事情也是很好的休息;佳佳自己则负责在屋子里弄点声响,要么播放CD,要么一边弹着钢琴一边引吭高歌。
又过了两周,佳佳单独来到我的咨询室。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正式谈过她自杀的事情。在话题被引到了这一点之后,佳佳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笑着谈及死亡,这可有点不寻常,这让我既高兴,又有些担心。高兴的是也许她现在心里想到的死,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担心的是,她是不是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佳佳很快就打消了我的疑虑。她说,以前从早到晚、从学校到家里,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没有一刻放松的机会,人就自然变得很敏感。还有很关键的一点,以前生活的环境之间没有差别,所以没有层次感,混混沌沌的,不知道在什么环境该怎么言谈举止,环境一糊涂,人也就跟着糊涂,自然就会做出为小事情要死要活的糊涂事情来。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即使是在学校有些不愉快,我也清楚地知道一放学,就有家中的轻松愉快等着我,所以就越来越不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当回事。
我接着说,那你爸爸妈妈呢?佳佳说,他们也很好啊,他们越来越“公私分明”了,回家就关掉手机,把一切跟工作有关的事情都搁在家门之外,嘱咐单位同事万一有事就打家里电话;周末一定出门晒太阳或者淋雨。有次爸爸周末不得已加了班,还一个劲地道歉,我也不依不饶,硬要他请我们包括保姆在内四个人吃了一次重庆火锅才罢休。佳佳总结说,现在的家不像以前是“工作学习型伤病员”的疗养所了,而变成了健康人的“娱乐城”。说完就呵呵地笑起来。
我对佳佳说,我喜欢极了“公私分明”四个字的这种用法,很有创造性。这种将环境弄得“分明”的状况,实际上就是一种内心有序的外在表现。一个人内心安宁了,就可以应对外界的一切人物和事件。
佳佳最后问我,医生,你觉得你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吗?我听了一愣,半晌才回答,也许不是,近几年实在太忙了点。但我向她保证,你的问题提醒了我,我一定会朝着跟你一样“公私分明”的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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