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石拖拖
杨素凤
老石是我们学校的资深历史老师，在三尺讲台打拼了三十多年，明年就要退休了，但他依旧钟爱讲台，乐此不疲，他幽默风趣，上课爱借题发挥，动辄旁逸斜出，讲到动情处，挥舞着拳头，慷慨激昂，像“五四”爱国青年一样，热血沸腾，比如讲鸦片战争、甲午海战，他激愤不已，完全忘记了是在课堂上，他忘乎所以大骂慈禧太后：都是这老坏怂为了过生日，挪用军费修颐和园，不管国事，否则北洋水师不会一败涂地。讲南京大屠杀，他更是义愤填膺：同学们，龟儿子小日本，惨绝人寰，禽兽不如，畜生！现在还虎视眈眈盯着钓鱼岛，你们要好好学习，科学才能强国，这是硬道理……
学生听得还不够尽兴，下课铃响了，他还没讲完，只好拖堂，在门外候课的老师急得瞪眼、吊脸、跺脚，窗边的学生挤眉弄眼望着老师，想上厕所的学生屁股已离开座位，时刻准备冲出教室，可是石老先生岿然不动，依旧慷慨淋漓，铃声再一次响起，候课的数学老师顾不得了，推开教室门大喊：上课！学生们懒洋洋站起来，“老师好！”声音稀稀落落，想上厕所的只好不情愿地坐下，石老师才依依不舍离开教室，久而久之，他便有了石拖拖的绰号，调皮的学生私下里叫“屎坨坨“，有人忘了下节课是什么课，马上有人说屎坨坨的课。这绰号从他20多岁从教一直叫到现在，有些学生的娃娃又开始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了，口口相传，绰号也顺延下来了，一些男老师也嘻嘻哈哈跟着叫，他乐呵呵应答，从不急赤白脸争辩。
时光荏苒，我在三尺讲台也已耕耘了30年，有28年和他共在一个战壕打拼，他的一些奇闻异事、掌故大都悉数了解。
石拖拖宁夏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固原，在严重缺水、交通不便的山区狠狠锤炼了二年。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固原师专多方考察后打算调他当大学老师，石拖三个姐姐，就他一个儿子，经不住父母声声殷殷的呼唤，石拖只好放弃了当大学老师的机会，放弃了暗恋他的美女学生，回到故乡继续当中学老师。
我调入二中的时候，他刚新婚燕尔，可用风流倜傥形容，身材笔直，白衬衣干净清爽，皮鞋擦得铮亮，板寸漆黑，根根直立，精神抖擞，走在陈旧沧桑的校园里，他犹如一股春风，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他和几个新潮时尚的女教师形成了二中一道靓丽的风景，那时学校没有楼房，几排土坯平房教室而已，学生下了课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看见他们过来，让路、伸颈、微笑、驻足、目送他们远去。
学校北面是操场，操场边上是一排家属房，能住上家属房的都是资深老教师，还有一些是教育局的领导。西边有一排面朝东的土坯房，有几间是里外连着的，有20多平米，是学校的临时库房，剩下的是10多平米单间宿舍，主要给没成家家远的单身老师住，有些老师成家后分不到公房，租民房费用高、还不自由，所以拖家带口继续蜗居在这里，冬天架北京小铁炉取暖带做饭，夏天用煤油炉子在院子里做饭，石拖拖家在郊区，嫌回家路远，结婚后也住在这里，媳妇在百货大楼上班，小蛮腰，前凸后翘，大眼睛，鹅蛋脸，是百货大楼的一枝花，两人可谓是郎才女貌，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牙长的半截路，娇妻还要让石老师骑自行车上下班接送，那时学校有高中部，媳妇旁若无人不顾不管坐在自行车上搂着石老师的腰出入学校，老教师们看不过眼，议论纷纷：为人师表，自轻自贱、无所顾忌，育人殿堂，竟然如此这般，简直有伤风化！有忠实的“老大臣”直接面谏校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他们搬出学校，离学生远一点！
石拖是学校为数不多的本科学历老师，是学校的大拿，顶梁柱，能写会说，教育局组织的演讲，从写稿到参加比赛都是他一人经办，拿了大奖，他还在《宁夏教育》等区内外有影响的教学刊物发了几篇有见地的学术论文，很有影响力，校长爱惜人才，接受了老大臣的建议，委婉地找石拖谈话，他们的行为有点收敛，到了校门口早早下了自行车，一本正经一前一后到宿舍，但是到了宿舍，就无所顾忌了，两人打情骂俏，笑声、情话、喘息声飞出宿舍，宿舍和教室就几米之远，传到高中部上晚自习的学生耳朵里，看晚自习的老师听到了面红耳赤，男女同学听到了手里的笔停了、书也不翻了，同桌相视，红着脸低下了头……
老大臣们继续进谏，左邻右舍也半开玩笑含蓄温婉劝他们收敛一下，石拖怕出去租民房，再加上媳妇怀孕了，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就渐渐偃旗息鼓了，校园里安静了几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有一天，石拖丈母娘过50大寿，石拖骑自行车捎媳妇赶早到市场买了两只鸡，打算孝敬丈母娘，20多年前市场还没有宰杀生鸡的行当，两只鸡腿子用纤维绳子绑住放在车筐里，母鸡相对安分老实些，公鸡不是省油的灯，在车框里尖叫、挣扎，捆绑鸡爪子的绳子不牢靠，它使出吃奶的的劲扑腾扑腾挣扎后，竟然从车筐里飞了出去，石拖忘了后面车座上的媳妇，丢剥了车子去撵着抓鸡，凤凰车子哐当跌倒，压在媳妇的肚子上，后果是公鸡越过马路一道烟连飞带跑不见了，小媳妇肚子疼得哎吆哎吆哀哀号叫，石拖愣过神来跑过来扶起媳妇，地下已经是血水一滩，送到医院：孩子没了！
孩子没了，石拖捶胸顿足后悔莫及，丈母娘和母亲闻讯先后从城东和郊区急急忙忙赶来，两个老太太横眉冷对，互相责骂。
母亲骂儿子：“王八羔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从来也没给我过过生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大学，盼星星盼月亮把你从山区叫回来，给你娶婆，巴望着抱孙子，你倒好，为了一只鸡，把我当奶奶的权利剥夺了…”
丈母娘听不过去了，一个手插在腰里，一指手软软地戳在亲家鼻尖上：“你别胡搅蛮缠，我把挣工资的丫头嫁到你们石家，没要一分钱彩礼，就是图了你儿子的人品和学历，当初多少人踏破门槛我都没答应，现在受罪的是我女儿，你还在这里撒泼、说风凉话……”
石拖拖的妈急了眼，跳了起来：“我就一个儿子，不差你家的彩礼，当初是你们假装高姿态不要的……”
两人针尖对麦芒，吵闹声一个比一个高，差点打了起来，石拖拖又羞又气，劝谁谁都不听，干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喘粗气，隔壁病房的人来围观，医生呵斥道：“这里是病房，病人需要静养，吵架打架到外面去，别在这里撒野。”两个老太太这边停止了吵闹，石拖的媳妇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医生护士劝了半天，才停止哭泣。
石拖的父亲不知何时也急匆匆赶到了医院，低声骂儿子：“笨怂，几十岁的人了，连只鸡都看不住，羞先人呢。 ”
丈母娘气呼呼地说：“还有脸说呢，你养的好儿子，真是个书呆子，笨贼，我在这里守病人，赶紧把那只鸡杀了，炖好送来！”
石拖的爹看媳妇无大碍，亲家又这番冷言恶语，拉着脸子走了。
石拖和母亲像得了特赦令一前一后出了医院，杀鸡、炖汤，小心翼翼伺候媳妇喝下，石拖请假在医院守候了几天，温言软语哄媳妇，看着临床产妇搂着新生婴儿，心肝、宝贝地亲着、叫着，两人羡慕地望着，医生说他媳妇可以出院了，在家静养半月就行，丈母娘不让女儿在学校宿舍住，害怕石拖不守规矩，让他把媳妇送到娘家，她伺候，宽慰他：“不是我不讲理，你妈那天的话太难听，我也是气昏了头，接茬乱喊，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还年轻，好好调理一段时间，孩子会有的。”
石拖觉得挺对不住丈母娘的，生日没过成，还把孩子没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度萎靡不振，同事叫去喝酒，每次都是酩酊大醉，丈母娘知道了，又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少喝酒，多陪女儿。
一晃两年过去了，石拖和媳妇为了造人，精心策划后，展开了无数次声势浩大的攻势，母亲三头两天差遣女儿送来新鲜蔬菜、水果、鸡蛋等，让他们吃，丈母娘隔三差五炖好牛肉、羊肉、鲫鱼滋补他们，但石拖媳妇的肚子像吃了丁香坦荡如砥，丈母娘急，母亲更急。不停催促他们检查、看病，县医院查了，没问题。过了半年，依旧如此，首府几家有名的医院也查了，结论和县医院一样：都没问题！
母亲每日跪在佛像前祷告，丈母娘到庙里送子娘娘前化布施，亲朋好友献计献策，都无济于事，
不到30的石拖忧愁头顶隐隐冒了白发，白衬衣领子脏兮兮的，他也懒得换洗，寡言少语，媳妇下了班除了看电视就是蒙着头睡大觉。
一次，媳妇吃完香蕉，把香蕉皮往门前树坑里扔，谁知没瞄准，顺手扔到院子了，隔壁的范老师下了晚自习没看见，一脚踩在香蕉皮上，美美地摔了个嘴啃泥，腿上的皮也蹭破了，一瘸一拐爬起来后破口大骂：“他妈的，哪个断子绝孙的瞎怂干的？”
范老师比石拖小几岁，他头悬梁、锥刺股多年都没中举，当了两年代课教师后，跟着教育局领导子女沾光，到宝鸡师范进修，混了个大专文凭，又熬了两年才转正，他对石拖的才华羡慕嫉妒恨，两人宿舍近在咫尺，但很少交流，有同事相约到外面喝酒，他绝不和石拖出现在一张酒桌子上，此刻火药包一点即发。。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句话像针一样戳着血气方刚的石拖，他不由分说冲出来，一拳捣在范老师的胸口，破口大骂：“狗日的，你骂谁断子绝孙？“范老师没防备，又跌倒在地上，爬起来后，看到树坑里有一把铁锹，抄起来就要砸过去，被上晚自习的老师死死抓住了，范老师一边挣扎一边骂道：“你他妈的是乱怂子日的，谁扔香蕉皮，我就骂谁！瞎怂东西，王八蛋、不积德行善，难怪老婆不生娃呢。”学生早跑出教室围成一圈，吵吵嚷嚷看热闹。
石拖拖暴跳如雷：“老子响应国家号召，计划生育，不想要娃娃，碍你什么事了？”
范老师的老婆是个尖嘴猴腮、瘦骨嶙峋麻杆一样的女人，活脱脱鲁迅笔下的杨二嫂，没有工作，孩子送幼儿园了，她百无聊赖，学生上课时，拿个小凳子坐在院子嗑瓜子，后来到学校食堂干了几天临时工，嫌工资低，还手脚不干净，炊事员炖好的红烧肉，她偷偷往家里端，干了一个月就被食堂管理员揭发辞退了，又给办公室老师提了几天开水，也没干长久，口碑极差。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两口子隔三差五吵吵，对石拖两口子拿高工资、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嫉妒加羡慕，平日见了石拖拖的媳妇也是斜鼻子瞪眼睛，咋看都不舒服，上厕所碰见都眉毛一挑，嘴里坑坑咔咔的，这不刚从外面逛回来，看到老公蒙冤，立刻结成统一战线，听了石拖的话，嗤之以鼻，朝地下恶狠狠地吐了两口：“阿！呸！再别自欺欺人了，哄鬼呢，天天在这里熬药，满校园都弥漫着中药味，连学生娃娃都知道你们盼娃娃都盼疯了，还计划生育，羞先人呢。”
石拖媳妇知道祸是自己引来的，默默无语，和另外两个老师把石拖生拉硬拽劝到屋里，其他老师你一言我一语劝范老师两口子：“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的同事，积点口德，别吵了，注意影响，有学生呢。”查晚自习的领导在后面家属院喝酒，听到吵闹，赶来把他们训斥了一顿，最后下了通牒：不想住都搬出去！要宿舍的人排长队呢。
这话一点不假，我调入学校不久就申请过宿舍，但确实没房子了，听了这，吵闹声才停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回到屋里，石拖关上门，蒙着被子哭泣。
媳妇也呜呜咽咽：“我们搬出去租房子吧，换个环境，我不想在这里住了，被人戳着脊梁骨，我羞搔难捱。”
石拖顺从媳妇，在学校附近的南关村租住了两间民房，但是两年过去了，北京、成都等不孕不育专科医院看了，吃过的中草药能用手拉车拉了，他老婆的肚子外甥打灯笼——照旧。
母亲撺掇儿子离婚，石拖坚决不答应，没孩子又不是媳妇的过错，追本溯源，都怨自己，丈母娘倒是挺大度，劝小两口：“实在不行，干脆你们抱养一个，趁我还能爬动，能帮你们，抱一个吧，过去不生育的抱养娃娃后，反而还能怀上。”石拖和媳妇商量后，决定领养孩子。
初春的早晨，春寒料峭，石拖丈母娘出去倒垃圾，拉开大门，门口放着一个小棉被，打开一看：一个粉团团的小婴孩！婴儿还睡得香甜，棉被、棉袄、棉裤都是旧的，多一半是盼儿子，超生女孩后狠心丢弃的，爹妈还算有良心，在被窝里放了小纸条，写了孩子的出生年月。
丈母娘左顾右看，见四下里没人，蹬蹬抱着娃娃进了屋，放在热炕上，细细端详，孩子醒了，伸着小胳膊、蹬着小腿对她笑。老太太高兴极了，派人把女儿、女婿叫来，两口子轮流抱孩子，也甚是欢喜，老太太城里人，见多识广，让女儿、女婿把娃娃抱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孩子有没有其他疾病，有病就不能领养。检查的结果是孩子健康欢实，两口子欢天喜地，翻遍了字典，给孩子起了大名：石天怡，石拖解释说是：天意的谐音，为了顺口好叫，又起了个小名，甜甜。
石拖拖的媳妇请了假在家安心在家带孩子，母亲和婆婆不时过来帮衬，妞妞的一笑一颦都牵扯着她们的心，牙牙学语、蹒跚走路，两口子把孩子的成长写在早买好的育儿记录册上，石拖拖的老婆把个小屁孩打扮的像芭比娃娃，粉雕玉琢，走到哪儿都有人围观，不知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孩子是领养的，她简直就是石拖拖老婆的再版。
石拖拖学历硬邦邦，论文叫得响，硬件、软件都够格，这年评上了高级职称，成了学校最年轻的高级教师，普九验收时，范老师因学历不达标，被分流到小学。
操场后面的家属平房拆迁，盖了一幢八个单元、六层高的家属楼，论资排辈，石拖分了一套，集资房需要交6000元，别人为这6000东挪西借、东拼西凑，工作多年，石拖没存下钱，他的钱都交给铁道部和医院了，丈母娘偷偷塞给她1000，母亲给了2000，三个姐姐资助了1500元，媳妇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钱，6000元轻松集齐，人逢喜事精神爽，住进新房后半年，石拖媳妇真的如丈母娘所言：怀孕了！妻子已临近高龄产妇，石拖把女儿交给母亲，自己形影不离小心呵护老婆，十月怀胎后，妻子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石拖给儿子起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石天歌，小名牛牛，儿子满月时，石拖请了当年和他同在单身宿舍住过的同事喝喜酒，他不计前嫌，还把分流到小学的范老师两口子请来，他挨着桌子敬酒，老师们开涮他：屎坨坨，谈谈你育女生儿的感言！平日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石拖感慨万千，只是一个劲地说：这辈子不易，不易……感谢各位！感谢老范！敬你们一杯！范老师两口子不好意低下了头。
20年过去了，学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房教室、宿舍都已陆续拆迁，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拔地而起，领导走马灯似换了无数，石拖拖仍然坚守在这里，撤掉高中部后，两所高中部都曾伸出橄榄枝邀他到高中教学，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初中教学，几本书历史书他几乎能倒背如流，驾轻就熟。
百货大楼改制，石拖的妻子早成了下岗工人，但她目光超前，头脑活络，租赁了几节柜台，专卖中老年服装，她负责到西安等地进货，妹妹等人销售，生意不错，石拖换了大房子，女儿甜甜大学毕业后留在首府，已找到如意郎君，儿子牛牛上大一了。
尽管华发早生，脊背不再挺拔，脸上褶皱纵横，但石拖的身体是同龄人里最棒的，他每天早晨到香山湖跑步一小时，回来还能打一个小时羽毛球，晚饭后陪妻子在文化广场跳广场舞，学校工会多次组织体检，他既无三高，又无心脏病。
这几年，学校开展实施洋思教学方法，石拖拖宝刀未老，他学会了多媒体教学，音频、视频用得得心应手，落实”先学后教，当堂检测”的理念，他秉性难改，依旧拖堂，即将退休，去年学校给他减了工作量，石拖上完课听听音乐，写写文章，收发室三头两天有他的汇款单，羡煞了学校的教师。
公众号简介
翠脆生生：报纸专栏作者，现居银川。
出版《两个人的江湖》《我们忘了，爱在婚前》《非你不嫁》等书，其他文字散见报纸及杂志！
爱吃爱喝爱臭美，好吃懒做想发财。
个人微信公众号：翠脆生生，ID（ilovecui2015）欢迎关注！新浪微博@翠脆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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