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制了一张“结婚证”,是用1980年代通用的一种奖状做的,上面写着“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白头偕老,挑战传统”。
他们给自己营建了一个小社会,这个小社会只有那些可以理解包容他们的人:双方的家族、个别的老同学、大杂院里的部分邻居,还有圈子里的少数朋友。只有在这里面,他们的婚姻才是安全的。
为了纪念“结婚”20年,他们专门照了相,这在当年是不可想象的,正如新华社在一篇同性恋报道中所指出的:一个以隐秘为特征的时代结束了。
李蜀仁和孙庆生是两个年届五十的男人。到今年他们整整在一起生活了20年,他们把在一起的生活称为“婚姻”。
没有法律承认这种“婚姻”,这种“婚姻”也不能公之于众,20年来,他们基本上过着隐形人生活:在众人眼里,他们是大老板和二老板,两个事业有成的商人,而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结婚”20年,他们决定庆祝一下。和他们走过的5年、10年、15年“结婚”纪念日一样,这种庆祝只能在“圈子”里进行。
“天长地久有没有”,成都同性恋者之间传递的一份内部刊物《同心》以此为标题盛赞他们20年的爱情,美誉他们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赞誉他们婚姻的还有李蜀仁和孙庆生的家人,李蜀仁85岁的老母亲,60岁的大姐,还有孙庆生的父母家人。“就是娶个婆娘也不一定这么好。”李蜀仁85岁的老母说。
为了纪念“结婚”20年,他们专门照了相。照片上两个人都穿着唐装,李的唐装是青色的,孙的唐装是大红的,李坐着,挺直着身板,显得硬朗而健康,孙站在李的身后,笑容可掬。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对夫妻的标准照,甚至从他们的眼神里,竟然可以看出“夫妻相”,——长久相守让两人越来越相像。
但是这种照片还不能去专门的照相馆里照,成都关爱小组的成员承担了这一任务。
20年前这对男人自制了“结婚证”,指天发誓,今后两个人将彼此的生命放在一起。
“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我们白头偕老。”
李蜀仁说他曾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子,调皮,打架,喜欢一切冒险的事。和李蜀仁一个院子长大的吕光美说,李蜀仁常常被母亲拿了竹竿子打得满院子跑。“性子野得很”的李蜀仁和别的男孩有一点不同,就是在青春萌动的时候,他脑子里幻想的“全部是男人的身体,只要是去找女孩的事,一帮男孩兴奋得一哄而上,我就躲得远远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而孙庆生的性情和李蜀仁完全不同。从小他就是一个漂亮、羞涩而内向的男孩,女孩喜欢的事情他最为精通,踢毽子、跳绳常常是女孩纷纷败下阵来,最后他还留在场上。在大学里,因为舞跳得好,他成为学校舞蹈队的成员。一张30年前的黑白照片留下了他跳舞的情景: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全身充满韵律,四肢张开,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两个男孩的第一次性经历都是和男人发生的,都是在看电影时结束了童贞。
李蜀仁说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对女性有过性冲动。他认为他的“毛病”是娘肚子里带来的,并且坚信这一生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改变,除非将他的肉身化了,投胎重做。
孙庆生不能肯定,如果他的第一次是和一个女性,他是否会成为“另一种人”,他可以肯定的是,自从有了第一次,他的性取向就变得非常地确定。
但是那是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们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痛苦欲死。
“半夜醒来枕头常常是湿的,就是在梦中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是这种人。”
这种人在那个年代被看成是不男不女的人妖,是怪物。
“你得强装笑脸言不由衷戴着面具生活。”
最大的痛苦不仅是这些,最主要的是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李蜀仁偷偷地去找过医生,医生说是他的“世界观有了问题”,建议平时加强世界观的改造,多进行体育活动,将注意力转移到运动上来。
孙庆生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才查到了“同性恋”这个词:“由于男子或女子的某一方的不愉快而孕育的孩子,容易出现性倾向问题”,这个让他匪夷所思的说法并没有解决他的困惑:自己是不是个妖怪;自己是不是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是不是可以改掉或者治好;自己将来怎么生活……
1980年代初李蜀仁和孙庆生各自生活在成都和重庆。李在一家工厂,是顶替父亲才从下乡的知青变成工人的;孙在读大学,因为考上了大学才离开乡下。那时候他们都27岁了,在各自不同的城市经历着相同的煎熬。
孙在大学里恋爱了,是一个男孩,学校学生会的主席,大学里的公众人物。“我们之间好像有磁铁似的,很‘微妙’,不知怎么心就相通了。”
但是两个人同时都变了,阴影长在心里了,眼睛总是瞟来瞟去,贼溜溜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终于他顶不住压力,找了一个女孩“耍朋友”去了,他要证明给大家看:我很正常,我对女人感兴趣。
实际上他根本不碰女孩一下,女孩假装和他比个子脸都快贴着脸了,他心里明镜似的,但就是不能拥抱她。
“我们剧烈地吵架,我痛苦地用头撞树,整夜地哭,想死。”
“有一次在浴室里,看到一个年龄大的男人靠近一个年轻的,结果被那年轻人一耳光掴在脸上,我当时心都寒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怎么办?”他说。
成都人对同性恋者有一个形象有趣的称呼:“飘飘”,将同性恋活动的地方称为:“飘场”。
李蜀仁对此的解释是:同性恋者就像“浮萍”,一方面是活动场所的漂浮不定,一方面是心里的飘的感觉。
孙庆生大学毕业以后到了成都一所中学教书。
两个人接触,你喜欢别人,别人可能不喜欢你;别人喜欢你,你可能又不喜欢他。交往长的,维持几个月,短的,就一次两次。“那是一种魔鬼般的不可扼制的诱惑,知道那个不能干,但就是抑制不了自己,骂自己和畜生一样,恨自己受性的驱使。”李蜀仁说,“分手,伤害,伤口都留在心里。时间长了,觉得在这个圈子里没有真感情。”
在李蜀仁母亲的眼里,这个二儿子是个惹事生非不安定的家伙,高兴了东游西逛整天不回家,不高兴了睡在床上几天不起来。可他也是最被看重的孩子,三个男孩里他长得最健壮,另两个男孩先后结婚生下的都是女孩,传香火的重任非这个二儿子莫属,所以父母像搞轰炸似的介绍对象,逼着他结婚。可他多漂亮的女娃见都不肯见,逼急了就说要自杀。
“他冲着我妈妈喊叫:‘你咋的把我生成这样子嘛’,我们一直都不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妈妈把他生成啥样子了,不是好好的嘛,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子汉,这句话就像是一个
谜语,我们一家人猜了20年才搞明白。”李蜀仁的大姐说。
“我们这些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飘飘的,很茫然的。”李蜀仁说。
“飘泊够了,好没意思。”孙庆生说。
“有一次在浴室里,看到一个年龄大的男人靠近一个年轻的,结果被那年轻人一耳光掴在脸上,我当时心都寒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怎么办?”
你的欢乐悲伤总得有人说,你得有人分担,你得有寄托,“这一点上我们这样的人和男女之间绝对是一样一样的,而这种情感是父母兄弟之情所不能替补的。”
李蜀仁和孙庆生都在心里生出一种渴望:找一个男人,托付终身。
“我们一见钟情。”“我假装要抽烟,凑上前去说:‘借个火’,实际上我身上是有火的,他没有将燃着的烟递给我,而是很郑重地从包里掏出火重新给我点上。”
一本书救了孙庆生。那是一本从香港影印过来的书,白色的封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的名字,繁体字,用红的笔、黑的笔画满了道道圈圈,从插图和文字一下就能看出这是一本严肃的介绍同性恋的书。这本书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流传到了成都。
他第一次获得了有关同性恋的知识,他明白了自己是一种特殊性取向的人,并且这种性取向是终身的,不能通过医学的手段进行改变。他第一次知道世界其他国家也有像他这样的人。从十五六岁到30岁,他用了近15年的痛苦与折磨才确定: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
“一天深夜,一个陌生人咚咚地敲门,一进门他就说他是一个同性恋,说自己不想活了,但听说我这里有一本书,想死之前看一看。”圈子里的消息传得特别快,但被人找上门来孙庆生还是吃了一惊。这本影印书在圈子里流传,每流传一个人,书上就多一些道道圈圈。
孙庆生至今还保留着这本书。看过书之后,他在圈子里求证:同性恋应该选择怎样的生活。应不应该和异性结婚。和异性结婚的人有没有改变性取向的。结婚的人是不是幸福的。
“我看到听到了一个个悲哀伤感的故事,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最后出家做了僧人,就是做了僧人还是改变不了。我打定主意决不选择和异性结婚。”
就在这时,一个深爱孙庆生的女同事因为对孙的失望从学校出走,这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学校领导找他谈话,让他对姑娘负责,孙说,我连她的手都没拉一下,负什么责?
就在承受着内心和社会双重挤压的时候,1985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成都著名的“飘场”——劳动文化宫的水池边,孙庆生看到了李蜀仁。
“我们一见钟情。”“我假装要抽烟,凑上前去说:‘借个火’,实际上我身上是有火的,他没有将燃着的烟递给我,而是很郑重地从包里掏出火重新给我点上。”
李蜀仁对孙庆生的评价是性格温顺,温文尔雅,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孙庆生欣赏李蜀仁随和中带点邋遢,性格刚烈,敢作敢为,有头脑不莽撞。
“这是一种缘分,1000个里都不会有一对。”激情过去之后,是两人精神的契合。“你有喜悦想第一个告诉他,他有悲伤想说给你听,那是一种甜蜜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对将来的打算上一拍即合。“当时我说出了上半句,他马上说出了下半句,就是托付终生,白头偕老,一生一世在一起生活。”
这种想法在当时无异于离经叛道,在他们所知的同性恋圈子里,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生活过。
“我最佩服的是李蜀仁的勇气。他完全是靠自己的思考和对自由生活的渴望而萌生出这个想法的。他这么想,就这么做,在我们认识他一个月后,他就带我住进了他的家里。”
当然,孙住进李家的大杂院是以“战友”的身份。但是,这个住着20户人家、吃饭时都端着碗在院里、每家每户都没有隐私的大院里的人们很快就嗅到了什么。
“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出双入对的,大家都感到奇怪,背后指指点点,当面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嘛。”李的邻居吕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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