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丸是个只会说好的姑娘。
朝辉懒得下楼吃饭,给花枝丸打电话:“你给我送一份鸭血粉丝汤外带一个葱肉烧饼吧。”十分钟以后,花枝丸就拎着饭盒站在男生宿舍楼底下央求路过的男生帮忙捎上楼。朝辉攒了一周的脏衣服,往女生宿舍楼下一抱,花枝丸就整晚泡在洗衣房汗如雨下。朝辉在球场上打篮球,花枝丸拿着水站在烈日下等着他,散场时别人都挽着女朋友走了,朝辉仰着脖子把水一喝,拍拍身边哥们的肩,对花枝丸说:“你先回吧,我俩要去网吧打游戏。”花枝丸笑着说:“好。”导师布置的作业,朝辉随手扔给花枝丸,学广告学的花枝丸抱着朝辉的民法课本通宵钻研,第二天替他交上漂亮答案。
不仅朝辉如此,朝辉身边的男生也渐渐习惯了使唤花枝丸。“花枝丸,你顺便帮我也捎一份饭吧!”“花枝丸,你一会儿来找朝辉时顺便帮我在校门口的修鞋店取一下鞋,四十一码的蓝色李宁。”“花枝丸,你反正要替朝辉写作业,顺便也给我写一份吧,答案不要完全一样啊。”
好。好。好。花枝丸应着。永远笑眯眯。
“花枝丸真不像女人。”朝辉的舍友们都说。女人不应该都是骄蛮不讲理、不管长相美丑个个当自己是落难公主流落人间的吗?
和朝辉从小一个院子长大的我都看不过去。我的高中同学兼大学舍友花枝丸,却耍赖般扭扭我的胳膊,示意没关系。她吐吐舌头,有点羞涩地说:“他是朝辉嘛!”
朝辉怎么了?我只知道朝辉小学二年级时还尿床,他奶奶一边在院子里晒被子一边大声数落他,他臊得一整天不肯出门;我只知道,朝辉小时候他妈给他请了当时四十块一节课的钢琴家教,他经常借上厕所为由从卫生间翻窗溜出去玩而被他妈罚站在家门口;我只知道,朝辉从小成绩不好,初中时每逢考试他总讨好我让我同意给他抄试卷;我只知道,他是那个高中时向暗恋的女生表白被拒,喝醉了坐在院门口大哭,被他军人出身的爷爷扛在肩上弄回去的朝辉……在我们这些同院孩子眼里,平凡的男生朝辉,到了花枝丸那里怎么就像神一样被供起来了呢?
花枝丸说,朝辉是她人生里第一个跟她说你好的人。高一开学那天,花枝丸走进教室,遇到朝辉走出门来,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套着藏蓝色的开衫,淡然对她点点头说了声“你好”。从周边小镇考入市一中的花枝丸当时就怔住了。
你好。你好。花枝丸只在电视上听过你好。她的父母亲人朋友从不说你好,她所在的小乡镇从来没人见面说你好。你好,像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词。
后来又有一天,轮值去打扫校音乐厅的花枝丸听到旁边的琴房里有人弹钢琴,悠扬的琴声,花枝丸握着扫帚听了很久,忍不住假装路过窗口看一眼。弹琴的正是十指纤长的朝辉。花枝丸的心当时就漫成了汪洋。
花枝丸总是默默跟在朝晖的身后,高考志愿表她完全是按照朝晖的报考顺序来填的。当大学校园里,朝辉终于跟她说出那句“不如你做我女朋友好了”的时候,即便那时朝辉的语气轻佻,花枝丸的心亦如在云端,再想不出别的美好。
我听着花枝丸的细述,低着的头不敢抬起来,怕惊扰了她鼓起勇气的坦诚,辜负了她的真诚。
对于她来说,朝辉就像花开在高处。我啊,从来不敢告诉别人我爱着一个高处的人。那些最常见、最真实、又最难被承认的爱,就是爱上一个比我们站在更美丽世界的人。他披着光芒站在前方,一路上的风雨因此都被忽略。
这一年突然开始流行玩微博。朝辉随便发条什么微博,下面很快便会升起一个赞。朝辉的朋友问他:“你哪来这么忠诚的粉丝?”朝辉答:“还不是花枝丸!”
说起花枝丸,朝辉有点不高兴了。
“最近不知道她忙什么呢,上午让她给我买本书都说没空。”
正说着,花枝丸跑过来了,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说:“朝辉,这期的《足球周刊》。”朝辉接过书,问:“最近总不见你人,忙什么呢?”花枝丸的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回道:“没什么。”
只有朝辉注意不到花枝丸的忙。从入大学起,花枝丸做家教,去超市兼职导购,考各式各样的证。在朝辉上课玩网游不召唤她的时间里,她全都在忙。我碰到过花枝丸站在超市架子前推销巧克力;在周末碰到过花枝丸咬着面包奔上公交车去参加考试;碰到过偶遇的小孩恭敬地称花枝丸一声“老师”……再忙碌的花枝丸,只要朝辉一个电话,很快就会赶到。奔波的花枝丸让我们同宿舍的女孩都跟着心疼,只有朝辉看不见,因为习惯了她那一声“好”。
乖巧的花枝丸啊,给朝辉准备了那么多的好。以至于朝辉说分手的时候,她愣了半天,也只是笑着说了声“好”。朝辉有点意外,看了看花枝丸,然后耸耸肩,说:“谢谢你这些年对我那么好,我们还是朋友,赵暄暄。”
花枝丸事后有点怅然若失地对我说:“他没有叫我花枝丸啊。”
我点开过花枝丸的微博,她的微博空荡荡的,只有好几个月前发过的一句话,她说:“我也希望有人来给我点赞,一百个赞。”
可惜我只能给她一个赞。
花枝丸好像真的比从前更忙。
直到有一天黄昏,我看见花枝丸从离学校不远的一间二手琴行出来,我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听见,于是我进店询问。店老板告诉我,花枝丸是琴行的兼职员工,她不要报酬,只为了闲时能上节免费的钢琴课。
朝辉再也没有找过花枝丸,他有了新女友,是一个漂亮时髦的女生,听说是隔壁工业学院模特队的女生,两个人挽着手在学校的樱花树下高高兴兴地打闹。
花枝丸再也不主动提起朝辉,但每当有人提起朝辉的名字时,我便能看见花枝丸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又很快黯淡下去。
花枝丸终于多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她更忙了,像一只不停转动的陀螺。
大三快结束的夏天,花枝丸用三年里做兼职攒的钱付了城西一间小户型公寓的首付,她是我们同学里第一个自己买房的人。
花枝丸啊花枝丸,白羊座的花枝丸。
大四,我们都急着联系工作单位的时候,花枝丸进了新东方备战雅思。
花枝丸独自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听见旁边的男生在小声打听花枝丸是谁。
“这女生好酷。”那男生赞叹道。我才发现,原来不在朝辉面前的花枝丸,气场真的很强大,像一株带刺的白玫瑰,楚楚,笔直,气韵里全是无关风雨兀自绽放。
毕业时,同学聚餐,很多人喝醉了,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喊着前任的名字在操场上疯跑。花枝丸两眼亮晶晶,我们两个人躺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聊天。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花枝丸?你不知道吧,花枝就是墨鱼的意思,我爸爸在镇上开了间小店做干货批发,朝辉爸爸的公司去订过几批风干墨鱼发给员工当年货。有一次我陪爸爸去送货的时候碰见过朝辉,当时我手里正拎着一捆长长的风干墨鱼。那天以后,朝辉就给我取了这个外号,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总扎着丸子头,就想这样叫我。可是我很早就从书上看到过,花枝就是墨鱼的意思。不过墨鱼就墨鱼吧,我本来就是卖墨鱼人的女儿。很形象啊,何况花枝丸听起来很可爱,是吧?”
夜风凉凉的,天上的星星亮得像一把棋盘。有时候我真的很怕别人对我掏心。那些藏在心背后的事情,常常是疼的,硌着那些守着它们成长的人。
“我从高一入校那天开始就喜欢上朝辉,我喜欢他坦然跟我说你好的样子,喜欢他的定制衬衫总是衣领洁白,喜欢他弹钢琴时优雅的样子。那种优雅,是我从小到大身边那些忙碌着求生存的人们身上没有的。他们都忙于奔跑,无暇无顾及两旁的风景是否美丽。整个高中,我总是看着朝辉,我开始意识到我生活里的那些粗鲁是错的,我开始纠正自己生活里之前从未意识到的粗陋细节。也许这些是我人生里终将意识到的,但如果不是遇见朝辉,这样的觉醒也许会在我的人生里推迟多年。”
“失去他我很痛苦,但也正是因为失去了他,才让我越来越明白,我喜欢的不只是他,还有那种优雅投下来的影子。我渴望成为一个从疲惫生活中跳脱出来能够真正拥有生活的人,为了成为这样的人,我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触摸那些生命中看似本不属于我的东西。爱着朝辉的每一天,我都渴望自己能变得美好美好再美好一点,美好到足以和他坦然站在一起,以优雅不慌张的样子去面对生活。好几个同学朋友都私下问过我恨不恨朝辉,我说我不恨。是啊,他们不会理解,我怎么会不恨朝辉呢,我付出过那么多却最终没有得到过回报的人。但是,他们不会知道,朝辉之于我的意义,不是一场懵懂初恋,他是我人生的一束光,告诉我生活本有更美的方式所在,人生可有更多出口,我要奋力去追求。如果说年轻时爱上的那个人对你的生命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朝辉给我的意义是所有可能里最好的之一。”
所有的失恋都有意义,但那其间的意义需要以勇气和智慧去认领。花枝丸是我最想点赞的姑娘之一。
毕业后,同学们作鸟兽散,工作的工作,找工作的找工作,啃老的啃老。花枝丸出了国,雅思成绩据说是新东方那一届的第一名。
在英国,花枝丸教老外的孩子学中文,给当地的华人报纸写文章赚稿酬,至于在校功课成绩,每年她都拿高额奖学金。
每每听到花枝丸的消息,我一点也不诧异。
朝辉也是,他笑着对那些讨论花枝丸近况的同学说:“她是花枝丸嘛!”
是啊,她是花枝丸,从再困难的境地里也能找出正确的那条路,微笑走到天阔云高的花枝丸。有没有得到爱情,她都会得到最真诚的尊重。
四年后的同学聚会,回国探亲的华裔英国公司女高管花枝丸也来了。
她穿一袭粉色真丝长裙,腕间配着简单白贝母手链,妆容清淡。微微一笑,美得惊人。
喧嚣声一时停顿下来,朝辉亦面露怔忡。花枝丸同大家打招呼,声音温柔,举止静雅。
我站在人群间,笑了。我知道花枝丸,哦不,是赵暄暄,她从来不是漆黑中的墨鱼,她是一只花枝上的凤鸟,一朝展开翅膀,便拥有无尽天空。
对于那些心存飞翔的凤鸟,生命中的一场相遇,一场分离,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一次被辜负的无可挽留,所有一场摧心折肺的平淡无奇,最终,都不过是一场促进她飞翔的契机。
这姑娘,我想给她点一百个赞。
唯一的淡淡感伤,是关于爱情的。
我曾那样爱你,如同于夜幕下仰望星光。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努力撷取光芒照亮自己,只为有朝一日能与你立于同一片天地,抵首一笑。只是啊,命运从来不曾告诉那时的我,当我终于能够站在高处美丽绽放的时候,你和我将早已不是从前的你我。人间的音符那么多,我们的故事里,原来只有一曲物是人非的离歌。
赵暄暄掠过朝辉的目光,那一眼,分分明明,是最终谢幕岁月的珍重与极淡哀伤。
作者|冷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