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初一。我们班有一群男生很坏,整天以弄哭女生为乐,一天不弄哭两三个就会像一天没吃饭那么难受。他们私下里把女生按脆弱程度分成五级,一级一戳就哭,五级戳死也不哭。我有幸被分在第五级,是唯一到期末时还没为他们哭过的女生,成了游戏里挡在最后一关门口的大BOSS,是他们通关前最大的障碍与乐趣。
可想而知我当时的日子有多艰难。男生们每天唱着“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把我的作业本偷走,往我的书包里挤牙膏,把我的椅子锯断半条腿,我几乎每天要被反锁在教室,被水枪喷得浑身湿透,被绳子或木棍绊个狗啃屎,但我坚决不哭,倒不是我骨头硬,我只是拧,拧得没人性。
若生在一百年前,我或许能成为秋瑾或赵一曼,最差也是刘胡兰,但因为斗争对象不对,我被加封的雅号不是女英雄,而是二愣子。
我们班许多女生都有外号,蛮子,煤灰,水缸,鸡崽儿,一个比一个难听,但说心里话,我愿意跟她们任何一个交换,就算是炮筒子也比二愣子好啊,有哪个女生愿意天天被一群男生跟着身后喊“二愣子”呢。
我的英勇记录差点就保持到了寒假,但剧情在期末考试的第二天上午逆转了—mdash;严重点说,我的一生都在那一天逆转了。
那天上午要考两门,第一门结束后我去水房接水,走到门口就看到我们班的三个男生在里面,我立刻转身欲逃,可是晚了,一个男生飞快地挤到我旁边,把满满一壶水泼在我羽绒服上,嘴里还嚷着,哎呦二愣子你把我水都碰洒了。
寒冬腊月,我蓬松柔软的羽绒服在冷风里瞬间就冻成了一块铁板,紧接着毛衣和秋衣也成了铁板,我面无表情地披着这身铁板穿过操场往教室走,心里纠结得要死,回去换衣服肯定要耽误第二场考试,就这么穿着它,又太难受。
我只好去找顾清。顾清是我们大院的,他爸和我爸是同事,他妈和我妈是同事,他从小就被教导要照顾我。
我像钢铁侠一样站在初三二班门口,把顾清喊了出来,说,你能帮我找件衣服穿吗?
他看着我的羽绒服,皱着眉头问:谁干的?
我说崔海。
顾清就拉着我去找崔海,见到他就说:你把衣服脱下来,给她。
崔海不干。顾清上手就扒,三下两下把他的棉大衣扒了下来,递给我说,你穿吧。
我说我不穿他的衣服。
顾清想了想,把自己的棉服脱下来说,那你穿我的。然后自己穿上崔海的衣服,并警告崔海:再惹她我跟你没完。
顾清比崔海高一大截,崔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又瘦又小,很滑稽。我看着他,想笑,却忽然哭了。
那天我裹着顾清的棉服,一直哭到考试结束,好像流浪的孩子忽然回了家,之前的所有艰辛与屈辱都终于得以宣泄。
二愣子哭了。男生们奔走相告,击掌相庆。崔海成了英雄,大家努力一学期都没有达成的任务,被他在最后关头实现了。虽然他无法解释棉大衣的去处,但谁还在乎这个呢,何况英雄还穿什么大衣啊。
那天晚上我去顾清家还棉服,并简要介绍了这一学期的抗争史。本是想讨个表扬—mdash;至少是安慰。不想,他只是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或者老师?
又说,有些坏人你是斗不过的,正面对抗没好处。
还说,你是女孩子,要懂得示弱和求助。
瞧瞧,十五岁的顾清已经参悟到了这样的人生真谛。
我坐在顾清家的小马扎上,以七十五度角仰望着他,忽然觉得他身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让人感到一种柔软的温暖,一种悠扬的光亮。
打那刻起,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横眉立目宁死不屈的二愣子了。
2
2002年,我高一,顾清高三。我好不容易盼到又可以跟顾清出入一个校园,第一天放学就在学校车棚门口等他,也不征得他同意,就骑上他自行车的后座,让他带我回家。
一个星期后,有个女生来找我,说你干吗老缠着顾清?
我恬不知耻地说,我喜欢他呀。
人家说,可我是他女朋友。
我顿时颓了。那个女生眉目美好,长发柔顺,粉色的荷叶袖小针织衫优雅妥帖,我打量着她,也在心里默默打量了一番自己,觉得她是这学校里为数不多的能在姿色上跟我有一拼的女生。
那天放学,我照例坐上顾清的自行车后座,到我家楼下时,我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你有女朋友了?
顾清点头。
我以女英雄的气概说:你想换一个吗?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多一个呢?我又问。
顾清笑了。指着我家窗口说,你妈看着你呢。
我抬头,果然看到我妈那张油脂麻花的大脸正从三楼窗口探出来。去买瓶酱油,她粗声大气地喊,我炖排骨酱油不够了。
我愤恨地瞪她一眼,转头去旁边的小卖部。又听见我妈喊:顾清上来吃排骨吧!
顾清礼貌地大声说:不了阿姨,我得回去做卷子。
买了酱油回去,我妈说,你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化学摸底才41分,你怎么那么差啊?
我说你甭管,我以后学文科。
她说那哪儿行,文科找工作多难,好单位都是招理科生,你三姨夫他们钢厂上个月招聘,摆明了文科生不要,女生不要,你一女孩子……
我头皮嗖嗖地麻起来,夺路往卧室蹿,但就在关上卧室门的同时,我听见我妈说,要不让顾清来给你补补吧?
我呼啦一下打开门,说好啊。
顾清做我的义务家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久前的中考,我之所以闯进这所重点高中,顾清就功不可没。那阵子他每周会有两三次来我家吃晚饭,然后一边自己做题,一边想办法把我这滩烂泥扶上墙。
完成功课之后,他会专门留出一些时间陪我聊天—mdash;之所以说是他陪我,是因为大部分时候是我问他答,我说我的困惑,我的迷茫,我的想不通,我的理解不了,而他来化解这一切。
他总有本事化解。
我太迷恋那些时光了,不管聊天还是讲题。听他解析答案我比看Discovery还开心。那些我原本认为应该归入“9999个世界未解之谜”的数学题,他总能干净利落地给我讲明白。是什么魔力让一个圆锥体都不会画的蠢蛋迅速学会了在三棱柱上巧妙地做出辅助线呢?我的数学老师想必愿意用一生来研究这个伟大的命题。
但这一次顾清恐怕不会带来什么奇迹了。因为在他开始给我补课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他我想学文科,我的理想是做个小说家。
为什么是小说家,而不是作家或者文学家?他问。
我说因为后面两个要读太多书掌握太多知识,起码要知道一百多年里诺贝尔文学奖的巨额奖金都被谁拿走了,他们是哪国人,写过什么著作,写法有什么特点,我脑力有限,肯定记不住这么多。而小说家就简单了,只要敢胡思乱想,又敢把胡思乱想到的都写出来,就成功一半了。
顾清说,照你的意思,小说家最集中的地方是精神病院。
我说还真是。
顾清一声长叹,默默把我书包里的所有卷子都翻出来,逐一看过后又一声长叹,说你就学文科吧,这化学真没什么必要补了。
我的人生方向就这么确定了。
后来我义无反顾选了文科班的时候,我妈骂了我三天三夜,她有八百多个理由证明我错了。而我坚持认为我没错,理由就一个:顾清都支持我读文科。
顾清的话是圣旨?我妈问。
不是圣旨。我回答。然后默默在心里说,是神谕。
反正听顾清的总没错。这是我在十二岁那年树立的颠扑不破的信仰。
3
2007年,我大三,顾清研一。他换了新女朋友,我也在假装谈恋爱。
假装谈恋爱的意思是,确实有那么一个男生,每天跟我一起吃饭逛街上自习看电影,也会不定期牵个小手接个小吻,但他始终不是我真正的恋人,他的能量太微弱,根本无法替代强大的顾清,来掌控我精神世界。
比如在我跟他探讨要不要考研时,他说,考嘛,考上最好,考不上拉倒。
而同样的问题,顾清则说,考嘛,考上你就是有学问的小说家,考不上也是经历过挫折的小说家。
你看,是不是顾清更有说服力?
说这话时,顾清正在学开挖掘机。他读机械制造专业,毕业论文的方向是挖掘机设计。
那是在暑假,我去找他,他正豪气干云地操纵着一辆巨大的挖掘机,轰轰地在工地上转圈。
我掩鼻站在漫天尘土里,看着他从挖掘机上跳下来,灰头土脸的,头上挂着草棍,脚丫子像十年没洗过。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跟他探讨人生的热情。
我们站在工地的大土堆旁,他三言两语就解决了我关于考研的纠结。然后我们进入第二个议题,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
他说恭喜啊。
但是我想换一个。我说。
你乐意就成。
光我乐意不行,关键是你乐意吗?
他想了一下,说,不乐意。
我说,那加一个呢?
加谁?他问。
挖掘机司机。
他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另一个土堆旁边,说,你站这儿不要动,反省一下。然后自己又爬上挖掘机,又轰轰地开着转圈。
我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灰尘均匀地落在我身上,我眼看着雪白的蕾丝连衣裙越来越像一块抹布,心生悲痛。
等顾清结束练习,过来赦免我时,我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灰姑娘。我们并肩往家走,我说咱俩像不像一对农民工夫妇?
顾清说,看来你还没反省好,咱俩跟那个词扯不上。
我说,哪个词?农民工还是夫妇?
顾清半天没理我,快到家了才又开口:我看看你男朋友的照片。
我掏出手机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仅有的一张。顾清端详了一会儿说,这不挺好嘛。
不如你,差远了。我说。
咱们院书记的儿子不也追你吗,你妈说都去提亲了,你不考虑一下他?
不考虑,最讨厌他身上那种牛气哄哄的劲儿。
你们班那个班长,特会演讲那个,叫吴什么栋的,还托我给你带过信,他怎么不好了?
他除了嘴儿好,还有啥?
还有那个大高个,天天放学在后面跟着你的……
好了顾清!我急了,抬起灰扑扑的脏手使劲推了一把顾清灰扑扑的脏胳膊,然后看着手上搓下来的泥球哭了起来:你甭替我操心了!我以后不赖着你了还不行吗!
我说完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踹开门,嚎啕着冲进卧室。
我妈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追进来问。我不理她,只管哭。她跑到阳台上趴窗户看,正看到顾清从楼下走过,于是就明白了什么,返回来问我:跟顾清吵架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灰,艰难地止住哭,说,妈,你说我配得上顾清吗?
配不上。我妈诚恳地说。
4
2012年,我研究生毕业,开始在一家航空公司做宣传策划,并跟另一个男人假装谈恋爱。
工作很不如意,我每天都产生要么跳槽要么跳楼的念头。我向那位伪男朋友求助,他瞪着俩水汪汪的大眼睛倍儿纯真地说:怎么都行,你开心就好。
我感到胸闷。终于忍不住又去问顾清。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些城府和志气,能管住自己不再有事没事骚扰人家。但就像一个冬夜里迷失在荒山野岭的人,她会选择就地等死还是厚着脸皮用一下GPS呢?
GPS耐心听完我的倾诉,一一驳回我的观点,说,同事没有刻意孤立你,处长也不是存心为难你,情况根本没那么糟,都是你不爱这工作,才会多干一点活就觉得苦,别矫情,就没事了。
我说可是我真不想每天绞尽脑汁地写假大空的宣传稿,再低三下四地求媒体发表。你看我哪里还像一个小说家。
他说,宫部美幸最初还是律师事务所的小速记员呢,也没耽误人家一年写几十万字。坚持一下,天就亮了。
实话说,要是别人告诉我坚持一下,我一定跳着脚骂,坚持你妹啊,你红口白牙说一下坚持多简单,我可是要刀山火海趟过去,换你试试!
但顾清要求我坚持,我就坚持了。我像基督徒信任上帝那样信任他,也像基督徒爱上帝那样爱他。
遗憾的是,我的上帝并不爱我。他有他的上帝。
我从网上看过那个幸运姑娘的照片,她一点也不美—mdash;这不是我妒火中烧之下的污蔑,我拿着那照片问了好多人,大家都说我比她好看太多了。
可好看是没用的。见了那姑娘我才知道,她那么娴雅聪慧,淡定从容,一下子就衬托出我的粗鄙浅薄,我们的交流稍一深入,我的二愣子特质就活脱脱地现出原形。而她和顾清聊天,像神和神在云端交谈,那境界我架上云梯也够不着。
好吧顾清,我承认我够不着你。
5
2013年,顾清结婚。
我妈在婚宴现场给我征婚,并成功取得了三个大龄男青年的联系方式。她挑出其中最有钱的一个给我,说你今晚约他吃饭吧。
我哪有心情。但“没心情”绝不能作为推挡我妈的借口。我只能说我有事。我妈问什么事,我随口说,看话剧。
于是当晚,我就真的去看话剧了。
那晚演的是《青蛇》,是个人妖恋的故事,讲修炼了五百年的青蛇化成了人,由于道行太浅,所以是个混不吝的美女,她爱上了法海,但法海不爱她,他们纠缠了一世又一世,她在他的房梁上盘踞了整整五百年,直到最后,小青妖寿尽了,法海也即将圆寂,告别的时刻,小青说,我要转世做人了,我会忘了前尘往事,忘了宋元明清,忘了白蛇姐姐,忘了你,我不想忘了你。而法海说,小青,你等我回来,与你授业解惑。
我当场哭得稀里哗啦。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爱顾清。他什么都没给过我,却是我精神的依靠,在无数个茫然无措的时刻,是他拽着我,穿过黑暗,破土而出。
就像法海什么也没给过小青,但他让她懂了人世。
这世上的女人,多是道行太浅,在人世里跌跌撞撞的小青,常常陷入困境,常常六神无主,常常吓得发抖却不知向谁求助。我们都太需要一个解惑的人,需要他在黑夜里告诉我们,为何会有黑夜,黎明何时会来,天亮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种灵魂的解救,是一个男人能给女人的,比爱情和金钱更可贵的东西。真的,与此相比,钱算什么东西。女人都是因为得不到精神的救赎,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去透过物质寻求安全感。
我们全是待解救的小青。只可惜,真正能给女人授业解惑的男人太少。
我何其有幸,遇到顾清。尽管,他从未给过我爱情。
作者:李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