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学堂
1.
老宋始终想不明白，女友景子为什么要跟他分手。
不仅老宋想不通，我们也想不通。
2.
确切地说，景子是消失了。
老宋失恋后，一改往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男人形象，邋里邋遢地赖在我们家混饭不走。小美看不过去，端着刚做好的早餐递给他，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劝解道，旧的去了新的才能光速飞来……老宋接过盘子，说，你不懂。小美又说，不就是景子嘛，她走了还会有什么恭子法子上户子……
老宋看着小美复读机般喋喋不休的嘴，塞了一把煎蛋，问道：“你就不问问景子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吗？”
我和小美同时停下来，问他：“为啥？”老宋抹了把嘴，说：“不知道。”
小美白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死都死不明白。”
老宋默默念叨着：“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哪里不好吗？”
我跟小美同时打断他：“够好，太好了。”
老宋对景子的好，这几年来让我们每个朋友都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
景子是老宋的学妹，老宋看上她的时候，她还有个男朋友。那时候我们常常撺掇老宋迅猛出击一举打败对手，老宋表面上一本正经地说这不道德，私底下却一直给景子送着礼物、写着情书。
这一追，就是大半年。
景子跟男友分手一周后，老宋如愿以偿成为正主。那天老宋乐得像只鸭子，拉着景子豪气冲天地请我们吃了顿大餐，整顿饭坐在景子旁边哇哩哇啦地描述着景子答应他的场面。小美伏在他耳边好心提醒：“你确定你不是当了小三？”景子听见，莞尔一笑，说：“我跟前任已经分手了，跟老宋没关系。”
说完，景子转头对老宋说：“不过，你以后也得对我好，别追到手就不珍惜。”
老宋拼命点着头，笑成一朵牡丹花。
3．
老宋果然履行承诺，把景子捧得跟皇太后一样。
那时，景子要考研，老宋在北京的工作早已落定，只等毕业后奔赴岗位。于是，老宋毕业前的日子就彻底沦为“景子太后”跟前的“小宋子”。
老宋上网搜索了三天三夜，帮景子制定了一张据说最科学、严谨、效率高超的100天备考计划，还按照景子的考试课程逛遍了考研论坛，打印好一摞摞传说“内部发行、绝对能赢”的复习资料，长期霸占了图书馆一角的课桌。
除此之外，老宋又询遍了搜索引擎，按照专业网站及营养大师的建议，制定了既能提高记忆力又能营养充足的备考大餐，给泡在图书馆里的景子一日三餐端进去，又空盘子端回来，还不忘饭后甜点和午后咖啡。
老宋忙乎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对他刮目相看了一遍又一遍。
小美跟我调侃道：“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老宋还能有这等心思啊？”
我说：“情深义重，你懂个屁。”
所幸，景子不负老宋厚望，一举成为考研状元。
庆祝那天，我们被拉来作陪。景子点名去了火锅店，一见我们就嚷嚷：“哎呀，再不吃火锅我就要归西了，老宋的银耳汤喝得我都快糖尿病了。”
老宋笑着坐在一旁，无不自豪地跟景子说：“军功章有你的一点点，有我的一大半哪。”
我们羡慕地拉着景子，故作亲密地说：“你真是太有福气了，有福气。”
这朋友之间哪，有时很奇怪，见老宋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对女友如此尽心尽力，我们却毫无二致地对景子生出一种讨厌来。
4.
景子去新学校报到那天，老宋开始张罗着搬家。
我们陪着老宋在景子学校附近看了三天的房子，老宋终于对着一个月租两千的一居室拍了板。
小美问他：“你一个人掏房租？”老宋点点头。
小美又说：“啧，你这么有钱，要不租个大的，我们也搬进来得了。”
老宋痛苦地摇摇头，说：“这可是我大半个月工资啊……房子好点儿，景子也能住得舒服点儿。”
我跟小美相视一笑，鄙视他道：“你这么费尽心思，小心哪天景子甩了你……”
老宋立马像只惊弓之鸟，制止我们道：“别瞎诅咒，我这么好的人她哪儿舍得？”
那时我们总以为，景子跟老宋一定不长久—mdash;你见过哪个像老宋这样一味付出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只是没想到，我们的诅咒在四年后才姗姗来迟。
在景子的日子变得清闲起来时，老宋踏入了史上最忙碌不堪的一年。
老宋在景子身上展现出来的细致、谨慎、耐心等数不完的优点，在他的工作上也诠释得淋漓尽致。老宋赶上了难得的好领导，也赶上了公司的好时日—mdash;公司上市，领导成为股东，老宋在入职大半年后连跳两级，成了部门总监。
在老宋风生水起之时，也迎来了公司调度—mdash;领导举荐老宋去美国学习，两年。
老宋把这个消息告诉景子时，景子替老宋高兴不已。景子一边鼓励老宋，一边忙不迭地上网查美国各地中餐馆，拉着老宋给他添置行头，甚至还网购了一箱老干妈—mdash;她知道老宋吃不惯西餐，喜欢川菜，担心他水土不服从美国落荒而逃。
可老宋不高兴。
老宋愁眉苦脸地找到我们，问：“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小美喜上眉梢，说：“去呀，当然去！哎呀，我还没去过美国，麻烦你给我寄点儿包包、衣服、护肤品……”
老宋说：“别捣乱。”
我拽着小美，对老宋说：“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两年吗？你回来的时候景子正好毕业，然后就能结婚、生孩子、为祖国添枝加叶了……”
小美假装严肃，说：“对，去，还是去，你去了美国，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就喜当爹了……”
老宋愣住，想了想，说：“我不能去。”
5.
景子给我们分那一箱老干妈的时候，试探性地问道：“你们能不能再劝劝老宋？这么好的机会，可惜了。”
我跟小美同时摇头。
景子又说：“我知道他其实挺想去的，而且公司这么器重他，还是应该抓住机会。”
小美白了她一眼，说：“那还不是因为你？”
景子没说话。
我拉住小美，跟景子说：“你也知道，老宋是对你放心不下，我们劝他没用，得你劝。”
景子抬起头，认真地说：“我不是没劝过，老宋这个人太固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听我的。而且，基本上啥事都不听我的。”
我跟小美睁大眼睛，同时表示不信。
老宋没去美国，老宋部门的副经理去了。副经理去了两个月，顶替了老宋的位置，把老宋降了一级。听说这件事后，我们狂骂了老宋一通，对景子的印象又差了几分。景子担心老宋备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接替了老宋持家做饭的任务，转型做起了贤内助。
还好，老宋的低迷期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疯狂加班加点完成了几个项目后，虽然职位没有恢复，但自信找回了不少。
然而，景子的内心埋下了深深的愧疚感。
6.
当我们挣扎在生存边缘奄奄一息的时候，老宋和景子的日子越发滋润起来。
老宋的收入不断翻番，景子年年拿着奖学金，两人存的钱很快就够在北京的郊区付个首付了。在他俩恋爱三周年纪念日的时候，老宋请了两周的假，策划了一场出国旅行，要带景子去日本自由行。
老宋咨询了各大旅行社，翻遍了“去日本不得不吃的十大美食、不得不看的十大景点”等各种帖子，提前规划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最佳路线，甚至还制定了一日三餐的时间、地点、内容，势必要在两周内把日本逛个遍，以给景子留下“绝不虚行”的美好记忆。
给他俩送行的时候，我和小美红着眼，拽着老宋逼他发誓给我们带礼物回来。景子在旁边笑着说“一定一定”，老宋搂着她，甩给我们一个欠揍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进了登机口。
旅行第十天晚上，我和小美同时收到景子的短信：“我想回国。”
景子说：“我想吃火锅。”
小美看到短信后火冒三丈，冲着我骂：“真不知福，别理她。”
我一边笑小美，一边给景子回短信：“别辜负老宋为你安排的一切，好好享受。”
景子没有再回话。
回国那天，我跟小美冲着礼物的面子提前一小时便等在了机场。抵达的时候，老宋一脸满足地推着两个大箱子出来，景子跟在身后。小美一跃而起，激动地询问礼物的下落，我打量着景子，发现她脸上写着明显的不快。
我戳了戳老宋，瞟向景子问他：“她怎么了？”
老宋说：“没事儿，飞累了，要落地歇一会儿。”
那天，老宋硬要拉着我们一起吃晚饭，景子掩饰着疲惫，勉强作陪。
小美选了一家火锅店，拎着礼物对景子说：“你不是想吃火锅吗？来，今晚我请客，以表谢意。”
景子笑笑，客气地表达谢意。
我们手舞足蹈地拆着礼物，假装好奇地问景子：“怎么样，好玩吗？”
老宋一把抢过话头，开始滔滔不绝：“哎呀，我们先去了京都的清水寺，正赶上满园春色樱花漫天，敲了许愿钟，挂了许愿条……富士山也是棒极了，那雪白的山顶远眺也是醉了，还有那浅草寺和上野公园，不要太令人沉醉哦……”
说话的空当，服务员走了过来，景子拿过菜单，开始小声点菜。听到耳边传来“日本的生鱼片果然就是味美纯正不一样啊”时，景子想抬头插话，老宋示意她先别打断自己，又接着滔滔不绝了下去。
我看到景子的脸沉下去，突然觉得气氛有点儿诡异。我打断老宋，说：“你等会儿，我问景子呢。景子你觉得最好玩的是哪儿呀？”
景子说：“嗯……我想去北海道看薰衣草，不过没去呢。”
老宋说：“那儿有什么好去的？北京就有一家薰衣草庄园，你想看草何必去日本看，多浪费啊！我明儿带你看京郊的就行！”
景子默默点点头，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的汤，香味四溢。
我看着热气腾腾中老宋恍惚的脸，突然就对景子的讨厌减了几分。
7．
许多感慨，可以用“世事难料”四个字概括一切。
景子研三那年，被保送读博，去美国。
景子瞒着老宋，约了我跟小美吃饭。
景子说完这事儿的时候，小美沉默地拨弄着牛排上的一朵西兰花。
我问景子：“已经定下来了吗？”
景子摇摇头。
我说：“去吧，难得这么好的机会……老宋知道了吗？”
景子又摇摇头。
小美一叉子戳进西兰花，说：“老宋早都知道了。”
我和景子同时瞪大了眼：“啊？”
小美看着景子，说：“老宋上周就跟我说了，他在等你开口。”
接着，小美又说了句：“老宋当初为了你放弃了美国，现在你又要去美国了？”
我推了小美一把，小美回瞪了我一眼。我看着景子，说：“别听小美的，这种事又不是买卖，我欠你一回就得还你一次啊。”
刚说完，小美就笑了。景子愣了愣，说：“你也觉得我欠老宋的？”
我一口牛排噎住了喉咙。
那天之后，景子依旧没有跟老宋提起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打算的，她只是一如既往地上着课、写着论文，在老宋忙碌的时候做好饭菜、收拾家务。老宋看着她毫无动静，心急如焚。
在景子继续沉默的过程中，老宋开始为景子制定起新的计划来。
老宋说：“景子你看，你现在成绩这么棒，跟导师关系也这么好，可以考虑留校继续读个博，然后申请当个大学老师之类的。女生啊，当老师最好，于公说起来为人师表让人羡慕，于私说起来收入稳定、时间充裕。你说对不？”
景子点点头。
老宋又说：“不过总是读书也不好，以目前的社会形势，不读博的话当大学老师比较难，当个辅导员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也不错，赚得虽然少了些，但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养家。”
景子又点点头。
老宋问：“那你怎么打算的？”
景子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喜欢北京。”
老宋一愣，说：“怎么能不留在北京呢？整个中国还有哪儿比北京更适合你我了？”
景子没说话。
老宋想了想，接着说：“我本来打算给你个惊喜的，现在提前告诉你吧—mdash;公司已经替我排上了北京户口，两年内就能下来。”
景子盯着老宋，老宋一把抱住她，说：“我们会在这儿有个家的。”
8.
景子消失了两天后，老宋才意识到景子是真的消失了。
景子的衣服、鞋子、日用品通通留在家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走了之弃他而去的样子。老宋给景子打电话，发现景子一直没开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老宋对着景子的东西一通乱找，才发现桌角上贴着一张折好的纸条。纸条上写着：
“老宋，我去朋友家住一阵子，有些事情需要想一想。不用担心我，照顾好自己。—mdash;景子”
老宋慌了，打遍所有朋友的电话，一无所获。
我跟小美赶来的时候，老宋正盯着纸条发呆。小美一把夺过纸条，一字一顿地读了一遍，然后说：“丫是决定去美国了吧？！”
老宋抬起头来，反驳道：“不可能！”
我说：“别着急，可能就是一个人待几天想想事情啊，这种事儿我经常干的。”
小美一巴掌推过来，说：“依我看，景子这是委婉地踹了老宋……”
我安慰老宋道：“先等几天再说吧，你也别瞎想。”
小美继续坚定地分析：“肯定是她要去美国，又不好意思开口，觉得没脸见你就躲起来了。”
老宋犹豫道：“不会吧？”
小美没理他，翻着屋里的东西，想要找出些什么证据来。老宋窝在沙发上，低声说：“就算要去美国，我也没拦着她啊，等着她呗……”
小美一嗓子嚎出来：“等什么等，一去就五年好吗！”
那天之后，老宋在我们家赖了两个星期。期间，老宋的心情大起大落，呢喃着把他对景子的好一一地数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渐渐认定景子是在以这种方式跟他分手。小美反倒变得冷静下来，跟老宋追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细节，想象着景子是不是有了外遇，景子家里是不是遭遇不测，景子是不是已经远赴美国……老宋被小美说得越来越心灰意冷，就差万念俱灰时，景子拨通了我的电话。
我像触电般颤抖着接了电话，开了免提。老宋跟小美挤在旁边，恨不得把脸融进手机里。
景子说：“我想约你一个人出来聊聊。”
我尴尬不已，说：“小美和老宋都在呢。”
景子沉默了一秒，说：“你们都来吧，晚上见。”
9.
在老宋和景子常去的西餐厅，我们见到了阔别十几日的景子。老宋看见她的那一刻，眼泪差点要飚出来。小美忍住质问的怒气，坐在景子对面，等着她开口。
大家沉默了十几秒后，景子先开了口。
“我不去美国了。”景子说。
老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眼里满含道不尽的感激和惊喜。
小美张口就问：“那你这几天干吗去了？”
景子没理她，继续跟老宋说：“我觉得，咱俩还是分开比较好。”
老宋再次变了脸色，铁青着问：“为什么？”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小美一脚，示意她跟我先离开。景子拉住了我，说：“没事儿，你们不用走。”随后，她起身叫了服务员，说：“咱们先点吃的吧，一会儿我慢慢说。”
老宋像往常一样替景子点完了菜，还不忘嘱咐服务员几分熟，我们也毫不客气地扫荡了菜单—mdash;白痴也能预感到，这可能是他俩的散伙饭了。
等菜期间，景子问老宋：“你觉得你对我好吧？”
老宋不明所以，微微点点头。我和小美竖起耳朵沉默在旁，明着当了把偷听的透明人。
景子又问：“那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老宋犹豫了一秒，使劲儿点了点头。
景子继续问：“你说说，我都哪里对你好了？”
老宋明显没料到这一问，结巴着说：“呃，你做饭给我吃……帮我……洗衣服，还有，听……听我的话，温……温柔贤惠……”
景子笑了一声，然后说：“换我说吧。你对我好，我样样都记在心里。上学考研读研这么多年，你事事都为我考虑，为我制订计划安排未来，生病时日夜照顾我，甚至洗衣、做饭都甘愿去做。你把你觉得好的东西通通都给了我，对了，你还为我放弃去美国，还带我去日本旅行。”
老宋微笑着听着这些话，小美瞥了他一眼，恨不得替他拼命点头。
景子又说了句：“可你也不问问我，我喜不喜欢日本。”
我跟小美同时抬起了头，心里咯噔了一下。
服务生端着滋着油花的牛排送了过来。老宋把牛排推到景子面前，帮她摆好刀叉，说：“你先吃，凉了就没营养了。”
景子拿起叉子，一下一下地戳着那流着蛋黄的煎蛋，对老宋说：“你喜欢喝放温了的豆浆，喜欢看纪录片的时候吃巧克力，喜欢睡觉前让我捏着你的耳朵，喜欢画图的时候用我削的粗细正好的铅笔；你还喜欢袜子和上衣穿同一个颜色，玩手机的时候咬住下嘴唇，吃饭前擦两遍桌子，卫生纸一次用四格。”
老宋愣在一边，景子接着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只喜欢吃全熟的煎蛋。”
10.
那天，景子说了很多话，老宋一直一言不发。
景子走了之后，我和小美默不作声地陪着老宋。老宋盯着盘子里流成一摊的蛋黄，喃喃地说着：“半熟的才更有营养啊。”
就算你是对的，可你又是否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就好像，你给了她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可她想要的，却是那磅礴无涯的海洋。
文|陈公子
摘自《在爱中，我们已然相遇》
